薛钩既死,咸安帝以薛镝救驾有功为由,封了她为阳陵王,加赐珍宝无数,对她赞不绝口。
但是,咸安帝真的尽信了吗?
任荷茗不知道。至少阳陵王的生父苏君,或许是因为色衰爱弛,在此事之后,位分依旧没有变。
在随后的金秋九月中,经历了一番血洗的宫廷迎来了新的生机,不仅仅是贾傧生下了七皇女,更重要的是,萧继后发动了。
生产原就是一道鬼门关,何况萧继后又是高龄生产,他的身子虽然有雄厚内力的底子,却也受过边境苦寒搓磨,受过宫中阴谋倾轧,于后嗣上艰难了这些年,孕期又遭宫变,生产上自然是极其不易的。好在王留早有准备,给他在舌下压了一枚火参精萃丸,又扎了十数针,才保住萧继后清醒,其中的疼痛折磨难以言喻。
经历了两日一夜的凶险生产,萧继后终于产下了六皇子。
既然是个皇子,也就没有任何可担心的了,咸安帝高兴极了,为这个孩子赐名薛锡,意为天赐之子,又选择了“和成”二字为他的封号,纪念他出生于大晋与小燕部和沧瀛部落结成和约的这一年。寻常皇子,满月都难有封号,周岁也未必定下大名,如此一落地就御赐名号,还是纪念大晋可载入史册的光荣政绩的名号,可见咸安帝对这孩子的宠爱。萧继后对此毫无异议,只是提议以“关关”为这孩子的乳名,咸安帝感念萧继后生产辛苦,赏赐下奇珍异宝无数,这样的请求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坤宁宫的宠爱如此之盛,即便阳陵王新封为王,也依旧牢牢将苏君的势头压在下头。
更何况,嫡皇子落地,后宫大封的旨意也宣了下去,清菱法师终于被赐封为如君,凭着这个他不甚喜欢的封号,也位在苏君之上。封君需得记载名号,但为示斩断前缘,咸安帝虽然保留了他的任字姓,却为他赐名“如玉”,从今往后他便也再不是任荷茗的庶兄任荷菱,而是咸安帝的君傧,一个陌生的,任如玉。
洗三当日,任荷茗进宫探望萧继后时,正巧在宫道上遇见任如君和苏君。
秋高气爽,任如君新封君位,圣眷正浓,身上簇簇新的宫装是光华明艳的枫红色蜀锦,正合天候,缕金天竹纹样灿灿于其上,更加增添尊贵奢华,轻软的一斗珠对襟长袄层叠卷着雪白的软毛,衬着他俊丽中透着冷淡的面容,更有一种残忍稚嫩的娇弱。苏君虽仍在君位,又有得力的女儿,然而至今未能复宠,也不过简单着水红色的海棠宫装、银鼠披风,连见到这位昔日的女婿,也只得恭恭敬敬地行一礼,道:“见过如君。”
苏君从前还是任如君的公公、高高在上的忬贵君时,并不喜任如君既是庶出,又闹出桃花缠身、母女反目姐妹阋墙的预言,对任如君多有刁难,自不许他做阳陵郡王正君时,二人就结下龃龉,此后阳陵王更是为了保下苏君这个父亲,生生打下自己夫郎腹中已经五个月的孩子来,亲手将任如君献给了咸安帝。二人之间,早已结成死仇。如今预言成真,任如君却成了苏君上位的君傧,自然对苏君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凉凉道:“本宫当是谁,原来是苏君。”
苏君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在后宫这么多年过来,又岂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只浅浅笑道:“如君也要去探望皇后主子么?”
任如君听了这话,刻意上下打量了苏君两眼,不阴不阳地道:“苏君是去探望皇后主子的?只怕皇后主子不爱见苏君呢。不过皇后主子爱不爱见,原也不要紧,陛下万一要是爱看呢?不过依本宫看来,苏君还是不要打那着素衣淡妆博陛下怜惜的主意了,你如今都什么岁数了,这脂粉化得淡了,实在是皱纹都能数出来了。”
苏君蛾眉淡扫,确实见得一种落寞的我见犹怜,未必没有安着这样的心思。如今被任如君如此辛辣地戳破,他脸色不由得有几分难看,轻轻握一握扶着他的尚宫明香的手,勉强笑道:“如君说的是。不过傧侍并没有打什么主意,只是觉得,这皇嗣是后宫第一要事,皇后主子生育了嫡子,陛下十分爱重,傧侍理应前去探望罢了。”
苏君这话是暗中讽刺任如君虽然得宠,但膝下并无皇女,不似他膝下有正得咸安帝爱重的阳陵王,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然而任如君却只是勾一勾唇角,凉凉道:“你要去,便去罢。到底你说得也不错,皇嗣的确是后宫第一要事。方才陛下为七皇女赐名薛铖,说要抱给本宫养着玩儿呢。本宫想着,反正有尚保们精细照顾着,不费事的,便应了。”
苏君脸色微微一僵,有些难看。虽然不是任如君亲生的皇女,虽然贾氏家族获罪贾傧不得宠爱,虽然七皇女年纪尚幼不知资质如何,但这是实打实的一个皇女,自然有她的分量。说句不吉利的,苏家费尽心力斗倒的戚氏和薛钩不就是如此么?如今只要咸安帝愿意,再活得长久些,扶持任如君和七皇女,苏家就可谓是多年辛苦一朝白费,重新又要面对劲敌。
正在这时,只见一人披发赤足,狂奔而来,猛地扑倒在任如君脚下,大声哭喊道:“如君主子,如君主子,傧侍求你了,铖儿是傧侍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傧侍如何能舍得?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的铖儿带走!”
他头发散乱,脸颊苍白消瘦,身形枯槁,两足脏污,如不是从他哭诉的内容判断,任荷茗根本认不出这是从前那养尊处优、珠圆玉润的贾傧贾雨屏。
贾傧扑在任如君足下,将任如君吓了一跳,看见蜀锦裙摆因此起了皱褶,脸色便难看得紧,抬脚就将贾傧踢倒在地上,一旁的宫女们也连忙上前,有的将贾傧拖到一边,有的拦在任如君身前,有的为他整理裙摆、擦拭鞋子,为首的斥骂道:“混帐东西!如君主子也是你冲撞得的!”
任如君又气又恨,抬起凌厉双眼,冷冷道:“陛下已经将七皇女养在本宫膝下,岂容你胡说胡闹!焦螟,给本宫狠狠掌他的嘴!”
那为首的名叫焦螟的宫女瞧着有几分眼熟,只见她二话不说,抓住贾傧的头发,抬手便狠狠打在贾傧脸上。仪容不整,冲撞高位,言语不敬,这宫规是他们三人当初一起学的,这三条大过,至多掌嘴三十,但焦螟下手极狠不说,又全部打在贾傧左脸,不多下,就见贾傧疼得痛哭流涕,口水混着血沫从嘴角淌下粘在衣服上,他无力地抬起手想要阻挡,却被其他宫女扭住双手背在身后。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咸安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皱着眉斥骂道,“皇后和锡儿都在睡着,你们这是做什么!”
贾傧见到咸安帝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虽然明知道不可依靠,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生路了,也只有伸出手紧紧抓住,连忙膝行两步大声恳求道:“陛下!陛下,臣侍求您了,求您不要把铖儿抱走!”
咸安帝看一眼他的样子便厌烦地皱起眉头:“朕的旨意已下,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贾傧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来人,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陛下!”贾傧狠狠磕着响头,却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更加让咸安帝厌恶。咸安帝见惯美人,便是求她开恩时也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也数不胜数,聪慧些的君傧都明白,若要打动咸安帝,自身姿容首先须得有动人之处,才能博得一个机会让咸安帝听他们陈情,其次与其说求的是情,不如说是用更大的利益打动皇帝,单靠一个惨字是不能打动那铁石一般的帝王心肠的。然而贾傧,他心思始终简单,如今爱女被夺又六神无主,全不能冷静下来好生筹谋,恐怕是不能如愿了。此刻他披头散发,衣衫散乱,仪态慌乱毫无美感可言,脸颊烂红肿胀,口水泪水混在一处,虽然是真情实意,但已经看不出一点姿色,咸安帝别说心生怜惜了,一眼都不想多看,贾傧却顾不得那许多,只因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咚咚几下磕得满额红紫,“陛下,臣侍求您了…”
贾傧从前跟随戚氏,家族也随之站错了队,如今戚氏自裁,薛钩伏诛,贾氏一族也跟着举族被发配边疆,咸安帝是不愿意让七皇女成为罪臣之后,才要为她另寻养父,又因为任如君乍然封君地位不稳,才顺便将这孩子给了他。对于贾傧来说,他的家族虽然一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不知是否真经得住风霜搓磨,他如今身后再没有了家族势力的支撑,也没有了咸安帝的宠爱,再要夺走他好不容易生下的皇女,他如何能受得了。
咸安帝见他不知趣,冷冷道:“降封贾氏为贵人!你再求,朕便再降!”
连这仅有的一宫主位的名分也夺去了,贾贵人一时难以自抑,哭得越发凄惨,咸安帝也只是冷冷地道:“降为才人!让他住到朕看不见的地方去,严加看管,再不许他出来胡闹丢人!”
任荷茗看着贾才人狼狈地哭泣着被侍卫拖下去,不由自主地想起进宫选秀的那一日,贾雨屏和任荷菱,任荷茗,汪绮弦四人一同受阅,那时他得意洋洋地说着,他中选为后宫君傧,又是其中寥寥无几的贵人,已是人上之人,那时他盼着将来蒙受君恩,生下皇女,为家族增添荣耀。如今他如愿受了宠,生下了皇女,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任荷菱如今成了任如君,而那日因为落选而落泪的汪绮弦虽然后来如愿嫁入郁陵郡王府,成为了受宠一时的侧君,但如今随着薛钩事败,他的家族或被屠戮,或被流配边疆,自己也自缢了。
现在回首去看那一日中选的喜悦、落选的失落,都显得无比讽刺,任荷茗只觉得透骨生寒,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咸安帝既然说萧继后在休息,任荷茗便去了会宁宫陆恩君处,闲说了一晌的话,聊的无非是近来任如君如何得宠,他又如何针对着苏君,不许咸安帝往苏君处去。然而陆恩君与任荷茗也都明白,咸安帝在这个时候如此放纵着任如君针对苏君,未必真是因为宠爱任如君,而是因为阳陵王立了大功,背靠着苏家,她重新又成为了朝臣们趋之若鹜的皇女,咸安帝不愿苏家独大,所以才以宠爱任如君为由制衡苏家罢了。
除了任如君之外,不算陆恩君、梅君这些老人,得宠的还是敏傧和滟贵人。至于苏君之前奉上的那位长相与萧继后相似的伊贵人,虽然萧继后没有为难他,任如君入宫之后,他还是失了宠,这次大封并没有他的份。任荷茗与陆恩君都默契地没有提,然而,也许咸安帝喜欢萧继后的性子是真的,她也大约并不讨厌他的相貌,但她真正喜欢的,还是任如君这样的美貌男子,所以她才选择了这个所谓的长相虽然并不很像,但性子却一样倔强的任如君作为萧继后的替代品宠爱。
实际上,萧继后人还在此,有什么必要另找他人呢?无非还是贪图更年轻的身体,更美丽的容貌。
没品味极了。
聊得差不多了,聆音也来通报萧继后醒了请二人过去,二人便一同往坤宁宫去。如今萧继后正在月子里,虽然只是秋日,坤宁宫中也早早生起了地龙,整座宫殿温暖如春,任荷茗早有准备,厚厚的红狐披风下头穿的是薄薄的明红春衫,一进门便将披风脱了去。进去发现薛镇和兴陵王君也在,兴陵王君穿的是件水红夹袄,一张脸被殿内的暖风熏得通红,额角微微挂着汗,见了任荷茗,迎过来含笑道:“许久不见荷茗弟弟了。过些日子是我生辰,你可要来的。”
任荷茗自然点头应承。
终于靠近萧继后榻边,见他怀中一个百衲襁褓,其中恬静睡着一个男孩儿,红嫩嫩的小脸肉乎乎的,虽然还小,也瞧得出五官十分清秀可爱,确实是有几分像咸安帝的,难怪咸安帝那样宠爱他。
月子里怕冷,萧继后额上束着墨蓝镶和田玉的抹额,湖水蓝的缎裳外披着一件皮毛丰厚、黑白相间的白虎裘,虽然才生产不久,长日还在榻上歇着,瞧他却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因着初次做了父亲,看着孩子时,便禁不住含笑,眼神中有温和无尽的柔情。
任荷茗忍不住理一理他身上盖着的白虎裘,问:“父后身子可还好么?”
萧继后抬眼看向任荷茗,笑道:“唯你是最有孝心的。他们都只知道围着锡儿,也不见有人来问一问我怎么样。”
陆恩君即刻一搁茶盏,嗔道:“皇后主子好生偏心,皇后主子产下嫡公主这些日子,臣侍嘘寒问暖,只怕都将皇后主子问烦了,偏茗儿问一句,就是有孝心了。”
兴陵王君有些尴尬,道:“实在是嫡公主太可爱了些。儿臣要是也能生这么个可爱的儿子也好啊。”
他这话说得不妥,萧继后虽然不在意,陆恩君却忍不住斜了他一眼,薛镇也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是做姐夫的,可不能小器。”
兴陵王君连忙呈上一只足金的凤穿牡丹璎珞圈来,留恋地抚了抚凤凰眼上镶着的鸽子血,道:“这是儿臣出嫁时的陪嫁,儿臣福气薄,这些年来,一直不得一女半儿,没能用上,如今送给嫡公主,还望皇后主子不嫌弃。”
任荷茗忍不住闭了闭眼,倒是萧继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