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彰显孝道,咸安帝将周太后的寿诞举办得十分重大,丝毫不逊于她自己的万寿节,忬惠两位贵君举办此事自然也是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一道道山珍海味流水行席,歌舞管弦不绝,广陵郡王、福陵王俱在,不过周太后似乎仍不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任荷茗有些疑惑,悄悄问了紫苏,紫苏便低低道:“王君不知道,今日也是太后主子的弟弟的生辰,只是那弟弟是先宝陵王的王君,宝陵王与先戾太女合谋截杀先帝事败后身死,宝陵王君也随着自焚而死了,因此宫中视为禁忌,从不提起。今日也是这位宝陵王君的生辰,太后主子想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罢。”
任荷茗听了一耳朵,点了点头,看宴行正酣,无人在意他,便推脱酒醉,退席更衣,实际上是要去被封的会宁宫——听说那日咸安帝与皇贵君起了争执,皇贵君一怒之下,将那匕首深深插进了会宁宫的大梁中,任荷茗怀疑此事背后有人推动,首先就要拿到那把匕首,查验它的真假,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带着紫苏和青荇入宫,让他们帮他查探羽林卫巡逻的破绽,今日周太后的寿宴,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
为此,任荷茗今日带了青荇和紫苏进宫,又特意穿了简单些的礼服,另备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给青荇拿着,如此就由青荇扮成任荷茗假装在偏殿酒醉睡着,而任荷茗悄悄跑到会宁宫,让紫苏帮他望着风,用缝在衣服内侧的布条扎住衣服,施展他多年来的三脚猫翻墙功夫溜进了会宁宫中。
会宁宫中,只见那把匕首钉着刀鞘外的皮套深深扎在大梁之上,刀鞘坠在下头,静静不动。任荷茗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带来的麻绳抛了上去,爬到上头,结果用尽力气拔了半天,拔得满头大汗,硬是拔不出来,心中暗悔,说不得还是应该让青荇来。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道:“要帮忙吗?”
任荷茗低头看去,只觉青衣在眼前一闪,听得刀锋呛啷一声,再看时,正见广陵郡王立在下头,淡淡含笑,手中已拿着那把匕首。
任荷茗讪笑着从房梁上爬下去,向着广陵郡王伸出手:“多谢郡王。”
广陵郡王拿着那把匕首却并无意给他,淡淡笑道:“你要这个,是想彻查皇贵君的冤情?怎么自己亲自来了?”
任荷茗点点头,诚实地道:“若是万一被抓住,我还可以推说醉酒走错了路,最多吃些苦头,但若是他们被抓住了,必定是死罪。”
广陵郡王笑笑:“你倒真是个好孩子。”
任荷茗不禁微微赧然,正要向广陵郡王索要匕首,却见她将那匕首翻覆打量了一会儿,收回鞘中递给任荷茗,道:“假的。”
“……”
任荷茗实在想问广陵郡王是如何知道的,要知道她只看了这么一息功夫就下了定论,而咸安帝可是鉴赏名品无数都认不出来这把是假。那么,要想知道这匕首是假的,要么真的那把在她那里,要么她曾经见过真的那把,且不是一眼两眼,然而在什么情况下皇贵君会将从不离身只能送与妻君的匕首给她看过甚至送给她…任荷茗不敢想。
广陵郡王倒是很从容和善地同他解释:“真的那一把,曾经和含钧剑对过一招,虽然已是匕首中的名品,但毕竟不如含钧剑,刃上受了伤——若不是我当初拔了他的匕首抵挡含钧剑,趁了他一瞬间的分神,也无法胜他半招。后来我虽然遍寻名家弥补,细看却有一丝痕迹,也成了那把匕首的弱点,作战时再不实用。那匕首上的纯钧二字是皇贵君之父生前亲手镌刻,是他的爱物,为免皇贵君伤心,阿璋便伙同我另铸了一把新的给皇贵君,还苦练仿造了先慈的字迹,只告诉他修补好了,没有痕迹,皇贵君一直也未认出来。但这把匕首也不是阿璋同我仿造的那一把,仿造的那把我曾因意外落了一根头发在里面,刀柄上有一处小小的瑕疵,好在他这个武器痴人,只爱看刀刃剑刃,很少关注刀柄上的花纹,并未注意。遭此一劫,皇贵君更加宝贝这把刀,再不许旁人乱动,除了我和阿璋,谁也没再见过。造假这把刀的人,只见过原本的刀,没有见过我和阿璋造假的第二把刀。”
任荷茗听完略带谴责地看向她——这计着实有些顽劣,害得皇贵君损毁了他父亲亲自刻字的匕首,更不必说,原本那把匕首,是不是被她私吞了?!广陵郡王读出任荷茗的神情,无奈摊手道:“我年轻时,确算不得什么好人。但那匕首受损非我本意,不过是…又一件世事难如意罢了。”
阁下如今也不是很品格无瑕。
任荷茗想说,却只得勉强一笑,接过匕首,道:“郡王早些回去罢,若是让人发现郡王来过,可就…”
任荷茗说到这处,忽听见两声秋虫鸣叫,正是他和紫苏约定的暗号,脑中电光火石之间明白过来:皇贵君与易太医,不过是第一步。
究竟宫规森严,就算易太医与皇贵君有情,一笔笔记录严明,也不可能发生过苟且,更何况,至多不过是易太医对皇贵君暗生情愫,皇贵君根本就对易太医无意,咸安帝此人发起疯来什么也听不进去,但事后冷静下来却很难被蒙蔽,就算一时生气皇贵君对易太医的维护,所有的罪责最终只会落在易太医头上,咸安帝未必会拿皇贵君怎么样,这一局,只是有人算计,要用易太医的性命造成皇贵君与咸安帝之间的龃龉,到时候咸安帝就算再疼惜皇贵君,后位也未必会平顺过渡。
但这第二步,即是这做局之人明白,如此也未必能断绝咸安帝与皇贵君的全部情分,此人清楚皇贵君与广陵郡王当年的旧事,知道咸安帝如果顺着匕首的线索追查下去,就会知道真正的匕首在广陵郡王手中,这才是她真正忌惮的情敌。
这做局之人同样在赌,赌广陵郡王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趁周太后寿宴来会宁宫中探寻假匕首,只要她进入会宁宫,那皇贵君和她就都必死无疑。
任荷茗道:“郡王快走!不——一定来不及了,郡王告诉紫苏去找太医,他自然就明白,您就在正门外站着,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看见面生的宫人将我往会宁宫的方向扶,您恐是我醉酒让宫人走错了方向,命人回去通知紫苏来接我,紫苏查看时正好看到青荇被迷晕了,知道怕是出事了,于是连忙请您陪伴赶来,以防出事也好有个人证,赶来后您让紫苏确认我活着打开门窗之后去叫人帮忙,您自己就在门口看着,确保贼人不再回来。”
广陵郡王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任荷茗,任荷茗道:“愣着干什么呀!快把匕首插回去!”
任荷茗推了她两把也就顾不得她了,连忙整理身上衣物,跑到窗下躺在皇贵君榻上,用薛钰给他的那枚戒指机关中的迷药迷晕了自己。
醒来时,已是在周太后殿中,任荷茗起身四顾,却被阮晓霜轻轻扶住,少年目光冷静,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安下任荷茗的心来,一旁的辛鸣玉欢悦地道了一声“醒了!”旋即扶起外间坐着的的周太后,满脸担心地打起珊瑚明珠帘子,周太后淡淡走来坐在榻边,平和地牵住任荷茗的手,轻声道:“身子可有不适?”
任荷茗只作赧然,道:“茗儿贪杯,给皇祖父添麻烦了。”
周太后只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背,淡淡道:“你睡着时,出了些事儿——有宫人将你拖进了会宁宫,想要陷害你私闯禁地,好在被广陵瞧见,保住了你的清白。陛下想着,此事必定是有人见钰儿被封藩王,以为她已失圣心,想要趁皇贵君受困之际针对钰儿,于是下令明日为恩贵傧行册封礼,好让旁人知道,你和钰儿仍是受她重视的。”
任荷茗一愣,道:“竟然…”
周太后轻轻握一握他的手,道:“好孩子,别怕。虽然陷害你的人还没有找到,但陛下知道你受了惊吓,也受了委屈,赏了不少东西。”
任荷茗道:“那广陵郡王…茗儿又欠了广陵郡王一个人情了。”
周太后细细地看着他,道:“你是好孩子,哀家知道。”
任荷茗明白他的意思——想来他是知道广陵郡王今晚受人构陷,是任荷茗冒险救了广陵郡王,然而这些话心照不宣就是了,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周太后抬手拨开任荷茗额前碎发,轻声道:“你中了迷药,本该让你好好休息,但眼下留你在宫中却是不方便。你带进宫来的侍从有一个中了迷药,还未全缓过来,已经让人先送了他回去,现下是兴陵郡王妇夫等在外头,预备顺道送你回去,哀家让鸣玉和晓霜送你到宫门口。”
任荷茗要拜,被周太后扶住,便是道:“茗儿多谢皇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