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泊峻说得不错,京中这些日子确实不算太平,前朝有赈北贪污案难以审结,后宫有中宫之位悬而未决,内忧如此,还有燕支使臣进京和谈的外患。
诚如薛镇所说,燕支使臣想用牛羊财帛换回金刀王女伊图,但大晋岂能如此轻易就放走这般珍贵的人质,在燕支承诺的贡品之上开出了良驹千匹的价码,而这价格对于燕支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此举不光会使得燕支失去大量良马,还会使大晋拥有持续培养燕支有名的飞燕马的能力,而一个拥有与燕支相应的骑兵实力的大晋,对于燕支来说自然是噩梦一般。
这是燕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更不必说,罗鄱见识到中原风光后,对中原的锦缎珠宝尤其是美人起了不可抑制的贪念,既然有了弱点,那就好想办法,数位美人的香风一吹,罗鄱就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伊图在与薛钰的一战中,损失了八千燕支精兵,这些精兵都有自己的家人亲戚,最不济也有损失惨重的部族,伊图现在虽说仍是燕支急于要回去的金刀王女,但回去之后燕支到底有多少人还愿意服她继任单于可就不好说了,到时候罗鄱就是把她们的仇人带回去的罪魁祸首。而罗鄱除了燕支之外更代表着伊伐部和金帐大君的利益,虽说应当是想要将伊伐部金帐大君所出的金刀王女要回去的,但金帐大君可不止一个女儿,伊利目近些年来本就在燕支内威望渐长,若是伊图回不去,伊伐部就能避免内部分裂甚至内战,更有利于保存实力,帮助王女争夺汗位,到时伊利目顺利继任单于,少不得要念罗鄱的功劳。
舍弃伊图,对于燕支,尤其是罗鄱来说,似乎成了更好的选择。
至于赈北贪污案,刑部迟迟不能审结,罗老尚书本就七十来岁的年纪了,是条成了精的老狐狸,以案情重大且复杂为由,要求一切案程从严从细,事无巨细地验查,没两天,又说自己积劳成疾,怕是进度要更加缓慢了,而咸安帝既然已经将阳陵郡王罚俸一年,刑部自然领会咸安帝的意思,即是这案子往后与阳陵郡王再无关系了,接下来就是看咸安帝希望怎么处理苏家的这些爪牙了。
任荷茗入宫陪伴萧定君时,见到了那位凭借一己之力让原本不过二流的苏氏成为离天尺三的大族的苏氏家主,丞相苏言豫。
彼时正是初春,任荷茗陪着萧定君在御花园看新开的桃花,正见到咸安帝让苏言豫陪着她游园,还是萧定君透过缤纷花树瞧见,便拉着任荷茗往回廊转角里躲,任荷茗恍惚觉得这事他近来做得也太多次了,却听得萧定君道:“是‘冰麒麟’苏言豫。”
任荷茗听得是苏氏家主,偷眼望去,只见她与咸安帝年纪相仿,生得冠玉一般的脸,与她温婉解语的弟弟不同,似乎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因而面容几乎不见什么岁月的痕迹,望之也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赤色官袍落在身上,若挺拔一棵凤凰花树,翩翩临风。
她向咸安帝行礼如仪,分毫不见苏氏一族受挫的任何情绪,任荷茗这般想着,果然也听见咸安帝问:“赈北出了这样的大事,倒也不见你着急。”
苏言豫抬手而礼,道:“陛下以微臣为相,是希望微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自然无论什么情况,微臣都要镇静自持才是。”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何况,微臣一向如此,陛下是知道的。”
咸安帝哈哈大笑。
二人说着走了,任荷茗看向萧定君,轻声道:“看陛下的意思,并不打算严处苏家。”
萧定君轻叹一口气,道:“昨日冰麒麟已经上了奏折,因自己门生使圣上失望,言明今后都不再承担科举考官,同时辞去了国子监大学士的荣职,苏家还有几位老臣也一同上书乞骸骨,陛下虽然还在再三挽留,但我看,罗老尚书的病今日就好了,想来赈北贪污一案,不日便会有结果了。”
好聪明的退避三舍。
赈北贪污案确实不是小事,依任荷茗来看,涉事的官员偿命都不为过,然而撇去对错不论,倘若苏言豫就此舍弃犯事的门生,要求咸安帝严惩,往后再为苏家办事的人岂能忠心不二,反而她如今这般以退为进,先由苏家本家退让一步,咸安帝自然会给她几分薄面。说到底,咸安帝只是不喜欢苏氏做大罢了,倒也没有要把苏家怎么样的意思。只要保住那几位犯事官员的命,一则她们懂得闭嘴,二则其他人也更加放心为苏家做事,往后苏家想要再度壮大岂是什么难事。冰麒麟不愧是冰麒麟,摸准咸安帝的心思,寥寥几举便断尾求生。别的不说,单她能够调停苏家几位老臣自愿告老还乡,起码她对苏家内部的掌控极强,是一般世家大族的家主很难做到的。
任荷茗只觉得眼前曾在北境看过的惨象如同冰锥一般扎入脑海,乱七八糟的情绪一冲,不自觉问道:“那些人,就这般轻轻放过了么?”
萧定君微微仰起脸,道:“有冰麒麟,苏家不会轻易倒的。”
任荷茗止不住沉默,萧定君许是看他情绪太差,便拉着他在凉亭坐下,命人摆上茶水糕点,主动逗任荷茗道:“你可知道,我年少时众人都说,年轻女郎中最聪明的除却虽有麒麟之才却总冷着一张脸的‘冰麒麟’苏言豫,便是我阿姐,萧含章。因为阿姐自幼体弱多病,但算无遗策,固守一方从未有失,手下燕贼亡魂无数,人送外号‘病太岁’。那时有好事之人,想要比一比两位君女谁更聪明,于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商定比试的题目,总觉得这也不公平,那也不合适,最后…最后广陵郡王说,不如谁先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做一件事便算作谁赢,大家一致应允,去问阿姐时,阿姐说,你们先去问冰麒麟,冰麒麟答应,我便答应。于是她们又去问冰麒麟,冰麒麟果然应下,再去找阿姐,阿姐却抚掌大笑道:‘是我赢了。我不是让那冰麒麟答应这比试了吗?’”
任荷茗闻言也不由得跟着大笑起来,这故事想来萧定君不是第一次讲,然而讲起来也是忍不住地笑,一面笑,还一面强撑着讲完:“有人不服,说阿姐赢得不美,阿姐便对无忧说:‘你说。’无忧便无奈地说:‘阿璋一年前便同我说过,若是哪一日你们闹着要她和冰麒麟比试,便让我说,先让对方为自己心甘情愿做一件事的人赢。’这般她们才算认:当世女郎之中,聪明才智以阿姐为第一。”
萧定君说完,任荷茗却有点笑不出来。
其他事情就算任荷茗不了解,他也知道,当年燕支用一种罕见的黑水火烧破关,幽云涂炭百里,这位才智绝世的萧家少帅不幸葬身火海,尸骨不存。萧定君也正是因此,冒名顶替,成为了幽云军的元帅。
但…更要紧的是,萧定君失言之下,唤的那一声无忧。
不需要深论细推,便猜得出,那是广陵郡王的字。
任荷茗指尖微颤,只得紧紧捏住袖口,转而问道:“父君。父君您,想要做皇后吗?”
萧定君微微一愣,明澈的长眼看向任荷茗,片刻道:“倒也没有什么想要不想要的。若是那个位置对于幽云军的姐妹们,对于钰儿来说,太过危险,那自然就敬而远之;若是得到那个位置能为她们守住一份安定,那我也可以尽力一试。”
任荷茗看着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道:“若是抛却一切,父君身为男子,是否想做陛下的中宫?”
萧定君挥挥手:“我怎么想有什么重要的?陛下自有陛下的想法。苏家此回不倒,只怕过些日子恩宠更盛,陛下又素来宠爱忬贵君,皇后之位的归属,想来无疑了。不过即便是阳陵郡王是继后所出,也不见得储位归属就能定下。陛下年富力强,后头还多的是皇女。”
任荷茗刚要说什么,却听见背后有人含笑道:“说什么皇女不皇女的呢?”
是咸安帝。
任荷茗连忙起身行礼,萧定君向来是不善说话的,便是任荷茗含笑道:“父君说,陛下年富力强,后头还多的是皇女。”
从咸安帝的神情,任荷茗瞧得出她是听见了这句话的,前头则没能听见,见任荷茗诚实地逐字复述,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满意,看向萧定君时,桃花眼含笑,逗弄道:“朕的皇女不少,不过确实比不得先祖们——爱君既然这样说,不如爱君给朕添一个?”
这话当着任荷茗的面说,任荷茗自然是觉得羞又觉得有些生气,只是低着头不显露行迹罢了,萧定君也是一愣,怔怔道:“臣侍…臣侍年岁不轻了…”
咸安帝的笑容微微淡了,旋即探手猛地握住萧定君的手,沉沉道:“朕知道你早年征战有些伤了身子,那时候的避嗣汤,朕并不是真心想你用,你身体底子好,调理了这些年,朕…”
萧定君将自己的茶杯推到咸安帝面前,低声道:“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任荷茗连忙告退,咸安帝看向他的目光很有几分觉得他识相的满意,牵着萧定君的手始终不曾放开,任荷茗转身离开之时,听见她轻声道:“朕想让你给朕添个皇女,当然——皇子也好。只是都说,皇女像父亲,若我们有一个女儿,一定像你一样,英俊又神武。”
也能依稀听见萧定君的回答:“臣侍福薄,不知…”
咸安帝打断他,沉沉的声音有种令任荷茗骨寒的笃定:“无论用多么珍贵的药材,朕都不会吝惜。一定,无换,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任荷茗微微一震,攥紧袖口快步离去了。
他几乎走到宫门口才想起离宫之前须得向陆恩傧道一声别,去时,见陆恩傧正让人打开年节时,广陵郡王府给他送来的礼物——因为薛钰新承长安军元帅一职,给陆恩傧送来的礼物中除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便是许多各种有可能用得上的药,从疗愈外伤的金创药、活血化淤的跌打药到各种滋补温养的药材,甚至对大寒之病有奇效的雪莲、雪参之类也有不少。
陆恩傧纤长的指从中挑出一朵雪莲,道:“哥哥近来脾胃不好,钰儿不在也用不上,拿去熬了给哥哥罢。”
——他是知道的。
陆恩傧吩咐罢,抬起眼,透过窗户看到任荷茗,刚要笑,却看出他脸色苍白,摆摆手让人把东西抬下去,对任荷茗说:“茗儿,来。外头冷。冻着了罢?”
陆恩傧清退众人,用件宝蓝雪兔毛披风将任荷茗裹住,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手炉抱着,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早有准备,知道任荷茗在宫中行走,总有一日会见到什么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事情。任荷茗的记忆中没有过父亲,这是他唯一一次靠在一个年纪与他父亲差不多的男人怀中,陆恩傧的温暖和坚实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依赖。
任荷茗轻声道:“父傧,定父君和广陵郡王…”
陆恩傧的手猛地一紧,任荷茗抬起头看向他,看到他眼中极快地一瞬间闪过杀意,任荷茗并不害怕,也不怪陆恩傧,只是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父傧,我知道轻重,我不会说一个字的。”
陆恩傧缓缓松了手,将任荷茗抱在怀里,轻声道:“对不住。茗儿。父傧对不住你。只是大将军他,拥有过的太少,失去过的太多…”
任荷茗只是埋头埋得更深:“父傧,陛下想让父君做皇后。父君真的能做皇后吗?父君如果做了皇后,会安全吗?会快乐吗?父傧,我也知道父君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可是皇后之位…”
那金龙之座,其下的森森白骨、其上的漫漫鲜血,并不比凤座要少,那至高又至险的位置,到底是会为萧定君波折的一生带来他应得的欢欣,还是会残忍地夺去更多?
他不知道。
陆恩傧轻轻地抚摸着任荷茗的头发,脸颊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轻柔地说道:“父傧不知道。不过,无论发生什么,都没什么好怕的——怕也没用,该来的,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