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9日凌晨，松林养老院凶案发生。事件造成12名老人死亡，均是颈部压迫导致窒息死亡，也就是“掐死”；程度之惨烈被可称为“屠杀”。
现在上网直接搜索“松林养老院凶案”或其他更具噱头的关键词，很快能得到详细的官方报道和坊间传闻。而无论官方还是私人，都毫无疑问地将这起事件指认为凶杀——疯狂的凶手安托万·马丁活生生掐死了无辜脆弱的老人们，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铁证如山。
夏洛特便是“铁证”之一，作为第一目击证人的她，和自己的导师伊莎贝尔·勒菲弗一同卷入这起案件。
这位目击证人坐在我们对面，面不改色地添上一杯新茶：“由于性质恶劣、牵扯到当地教会以及嫌疑人认罪等因素，案子判得很快。您没听错，马丁牧师在事件发生后立刻陷入一种神游状态，他立刻认罪，无欲无求，也不为自己辩解。”
“如果他认罪，杀人动机是什么？”
“无从知晓。一切问询手段都没能撬开牧师的嘴。”
这便是最大的疑点。夏洛特坚持认为马丁牧师被“催眠”了。她的之前观察到的细节都成为这个想法的证据：马丁和龙虾的对谈、马丁参与夜间集会、马丁神魂颠倒的表现……这可怜牧师很可能被龙虾控制了神智，才做出如此罪行。
夏洛特甚至大胆设想信徒龙虾为避免因自杀“下地狱”，借马丁牧师之手杀死自己。
“警方否定了这个说法。”夏洛特忽然看向我，“您肯定知道，催眠是一种精神类的法术，既然是法术就有破除与检测的可能。他们对马丁牧师进行了全方位的细致检测，除了神经衰弱的老毛病，未发现催眠法术的痕迹。没有证据，猜测就不成立。并且，难道包括龙虾在内的12个老人都想自杀？他只能是自己疯了。”
对当地教会来说，疯的是马丁牧师还是龙虾都没有关系，是谁都无法扭转“神职人员凶杀案”的丑闻。在他们的推动和马丁的默然之下，凶案将被定性为“精神扭曲后的报复社会”，调查可谓毫无阻碍。
唯一的阻碍便是夏洛特和她的导师伊莎贝尔·勒菲弗。
夏洛特无所不包的文件袋里甚至有一张她的照片。从先前的讲述里，可感受到那是位严厉而干练的师长；照片上则是一名面无表情的法国女士，齐耳短发、雀斑、嘴唇紧抿，好像没什么事儿值得她开心。勒菲弗女士让我想到金枝大学那些以严格著称的教授：智慧、犀利、热衷于指出一切错误、揣着资料在教学楼走廊雷厉风行地疾行，让所有学生见了都绕道走。
导师和夏洛特想法一致：这不是一起单方面的凶杀。
事件重大，调研活动自然中止，勒菲弗导师甚至要遭到学院的问询和批评处分。尽管学院催师生尽快归校，勒菲弗仍抓紧时间为警方提供了新的线索：马丁牧师和龙虾“忏悔”谈话后的记录档案一定藏着其他秘密。
事与愿违，那份关键档案竟然就那么不见了！
线索中断。马丁牧师不吐出一星半点的信息；松林养老院的死者要么无儿无女，要么还不如无儿无女——大笔赔偿金的魅力让这些子女愉快地接受了亲人的死亡。这起重大的案件陷入缄默的锁链，谁都希望它赶快结束。
于是，夏洛特和勒菲弗将调查的方向转移到龙虾身上。
“那时松林养老院凶案过去将近二十天，我们都回归索邦大学的正常生活，但私下仍没有放弃这起案件。我们一致认为，龙虾——玛格丽特·勒克莱尔，才是真相的关键。”
这个百岁老人是否有隐瞒的过去和秘密？
师生二人通过寻人网站、教会团体甚至私家侦探等途径尽可能收集了龙虾的背景情报。和马丁牧师说法一致，龙虾年轻时当过修道院修女和传教士，曾四处游历传播福音。
玛格丽特·勒克莱尔，这个在养老院里像一只受惊龙虾般蜷曲的老人，离开修道院后，年轻的她足迹竟遍布七个大洲！她几乎在欧洲每个基督教国家都有居住经历，接着越过地中海直直冲向非洲大地，停留七年后才离开；她又乘船去印度，再去中国东部沿海历练，后来甚至环太平洋转了个圈；她很可能遇见了海盗并凭借口才成功让他们放下屠刀皈依基督教，某个海警网站还挂着对她的表彰文章；拉丁美洲、南美……当发现她跟科考队去过南极后，夏洛特忍不住说：“南极？也许她打算向企鹅传教？”
“她是个冒险家，”导师却大受触动，“骨子里的冒险家。这样的人，肯定无法忍受养老院的生活。”
这时我问：“她是怎么回到欧洲的？”
“在进入松林养老院之前，龙虾返程回到法国，来到她波澜壮阔的旅行的最后一站……”
就在这，籍籍无名的法国小镇。
旧孔代，圣哀教堂。
线索的脉络在此汇合。
1997年，年近七十的龙虾成为圣哀教堂的一名执事。二十六年的时光让她留在这里的痕迹几乎消弭。现在，教堂已老旧，由新的神职人员管理，只有少数当地老人还记得那位教堂执事。
夏洛特的采访录音反映出当地人对她的印象：“她很壮，两只手臂像钳子一样，精神矍铄，走路带风，做事有点儿急躁躁的，嗓门尤其大。她来圣哀教堂之后，附近的小偷小摸都少了……”
“好了好了，”阿比盖尔忍不住在录音滋啦啦播放时插嘴，“知道你的意思，所以她是怎么变成养老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漫长追忆之旅中夏洛特第一次露出黯然的神色：“2002年的4月，勒克莱尔女士突发疾病，经过治疗后停止教务活动，被送入松林养老院……不错，我们都想知道那个4月发生了什么。”
为此，一个冒险的计划萌生。
2022年的7月，又一个深夜。圣哀教堂大门已关，却阻拦不了探秘者们。我们已从细枝末节中见识到夏洛特潜行的本事：她顺利带自己的导师进入教堂，目的是在避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施展一个条件苛刻的法术……
我恍然大悟：“是‘暗室显影术’？”
夏洛特对我的反应非常满意。她从怀里的密封袋抽出一份手绘地图，将尚未坍塌的圣哀教堂铺在我们面前：“这实在是个很小的教堂，结构相当简单，礼拜堂、圣室准备室、办公室。作为进行活动的最主要区域，礼拜堂成为我们的目标。”
暗室显影术是一种高级幻术类魔法，效果是还原出某个场景过去的痕迹。正如前文所述，此法术施法条件非常苛刻，需要封闭、安静以及高浓度的魔力环境；法术仅能还原一百年以内的历史片段，还原出的影像也很可能模糊不清、一闪而逝。
“但圣哀教堂满足以上所有条件。”
不知为何，这所小小的市镇教堂竟然拥有相当高的魔力浓度。导师勒菲弗更是个经验丰富的魔法学者，在夏洛特的辅助下快速布置好阵法。
疏星黯淡，魔法阵在勒菲弗手中闭合，法术的光芒忠诚地显现，时光倒流，将她们期望的往事带至眼前——
咖啡桌上，夏洛特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我的导师诵念咒语，将时间定格在2002年4月18日。教堂变得极为昏暗，那又是一个夜晚。显影而出的历史影像非常模糊，起初这让我们很失望，以为是法术效果不理想……但是，后来我们意识到，那是一片浓雾，黑色的雾。”
雾中有一群赤身裸体的人：人类、兽人、地精、尖耳朵的精灵后裔、矮个子的矮人后裔。你能想象的所有智慧种族，似乎都在此出现……
他们直挺挺站着，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什么东西。
黑雾似乎正是从这群人最中央涌出的。
想到这只是法术显露的过去的碎片，夏洛特大胆地踏出一步，深入到黑雾中。于是，她看见一具男性裸尸被平放在地上，死者的肚子被利器剖开，鲜血淋漓的内脏整整齐齐码放在身边。
她对惊悚的画面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真正吸引夏洛特注意力的，竟然是另一个让她奇怪的物件。那是一个……
“那是一座神龛。那天的教堂，显然呈现了一副邪异的宗教献祭场景。但很奇怪，那神龛中空空荡荡，像被精心破坏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知为何，那座“空神龛”让夏洛特格外在意，哪怕阿比盖尔和我都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更吓人：就在她踏入黑雾的一瞬间，神龛前的那些人忽然齐刷刷转过头来，冷冷盯向夏洛特！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暗室显影术只会像放电影一样播放过去，哪里见到电影里的演员喊出观众的名字？
“请让我为这段怪诞的经历收尾。”
那些人转头的瞬间，龙虾的脸赫然出现在其中。夏洛特难以忘记她的表情：双眼充血、疯狂流泪、嘴唇抽搐……那绝望悲痛的表情，竟和二十年后马丁牧师杀死她时一模一样！
突然之间，暗室显影术的效力骤然消失。一声惊叫，导师勒菲弗痛苦地捂着脑袋。变故不止如此，圣哀教堂竟突然开始颤抖，天花板的碎石扑簌簌掉落，墙壁无法挽回地寸寸开裂。夏洛特扯过头痛欲裂的导师仓皇逃离，在她们身后，教堂与它黑暗的过去一同轰然崩塌。
咖啡馆如此静谧，可我耳边似乎响起轰鸣声。
然后呢？
献祭？邪教？恐怖组织？情况的严重程度显然已超过她们的预期，龙虾、圣哀教堂、松林养老院……一定有某个秘密埋藏其中，必须引起重视。是的，它的确引起了重视……
天色已近傍晚，几盏暖黄色吊灯亮起，水雾氤氲在玻璃窗。搅拌、搅拌，夏洛特不停搅拌手中的咖啡，直到有几滴洒在自己手背。
“抱歉，我走神了。”讲述者说，“是的，这件事的确引起了重视——法国方面的魔警拿走了我们所有调查资料，并严厉禁止我们继续私下调查。他们很快封锁了教堂遗迹，又很快离开了……到了2023年，没有等来任何官方进展，唯一的消息是马丁牧师在狱中自杀。”
“等等……”
“是啊，是啊。他是个虔诚的基督信徒，竟然选择了自杀。您继续听我说吧，我的导师参加了他的葬礼，归来后一病不起。”
夏洛特声音中的温度和故事情节一样，忽然急转直下。
“她病了很久，病得非常奇怪，查不出病因，甚至还出现癔症和幻觉，最后只能从索邦大学离职，学院为我换了新的导师。我隔三差五会去看望她，每一次见面她都会变得更糟糕。圣哀教堂对她做了什么吗？但我为何没有影响？接着……一个月前，我接到她儿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说她在使用壁炉时失手点燃地毯。她家里又都是书本、纸张还有一大堆毛毡玩偶，我不知道她原来喜欢玩毛毡呢……
“她没有当场藏身火海，而是因重度烧伤在医院挣扎了一个月。她清醒后执意要见我。当我来到重症监护室，她的眼睛穿过纱布盯住我，不停重复：‘在我这里！一直都在我这里！’”
……
夏洛特被她搞糊涂了：“什么在你那里？”
“忏悔记录，马丁和玛格丽特的忏悔记录！他肯定催眠了我，让我毫无察觉地保管它。就那么、就那么一直夹在我的课件里！”
夏洛特说不出话来，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勒菲弗女士忽然暴起，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那一瞬间的疯狂与执念，竟让她联想到龙虾。
“毁掉它！一定要毁掉它！”
——唰！这是夏洛特取出的最后一份文件了。它层层塑封，严密保存，细密的暗纹表明这塑封附着高强度防护魔法。可以看到一小片被灼烧的纸张残片静置其中。
讲述者口中的不详之物忽然跳入现实，看来夏洛特并未遵从导师的遗愿。
阿比盖尔微微弓起背，脸色因警惕而阴沉：“等下，查尔斯……”
“迟了，各位。”夏洛特露出得逞的笑意，“我从火灾现场掘地三尺才把它找到。这显然是个带来不幸的东西、绝望的传染源！我的导师为了点燃这份档案才引火烧身。我不怕死地触碰、阅读甚至把玩了它，没有诅咒侵蚀我的大脑，莫非大火已烧毁它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到底有什么？从圣哀教堂到龙虾玛格丽特·勒克莱尔，到安托万·马丁牧师，再到伊莎贝尔·勒菲弗，在没有魔法或诅咒的情况下，他们的心智为什么一个又一个滑入绝望？啊！我什么都找不到！这真是一份耻辱！”
来不及反应，她挥手一推。那档案残页的内容映入眼帘。
“到此为止！对这份会传染的绝望，我姑且命名为……”
塑封在灯光下的映出一轮反光。漆黑焦纸上，不是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