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爱上女巫。你不该在那个暖融融的春夜参加街区的五月节篝火晚会，你不该戴上那顶傻乎乎的麂皮绒贝雷帽，也不该把它忘在广场的长椅上。当你一拍脑袋，折返而去，你不该遇见那个背对你坐在椅上的女巫。

你不该爱上女巫。你不该紧盯她栗壳色卷发的后脑勺，不该腼腆又踌躇地靠近，不该愣头愣脑杵在撩人心弦的夜风中，还要斟酌你的问候，组织寻找帽子时的语言。当她张开嘴巴，你早该转身就跑；当她吐出话语，你大可捂住耳朵。

她对着漆黑一片的夜幕说：放烟花好像在天空中刺绣。

你也不该顺着她的话抬头去看。你不该目睹烟花在她话音刚落时腾空而起。嘭！深紫色的夜幕中，色彩缤纷的线条生长开来，构成大大小小的鲜花轮廓。光辉碎碎落落地汇聚又下坠，你想将它们全部挽留。

那时你低下头去——你不该低下头去——广场长椅已空无一人，只剩你那顶贝雷帽安然无恙地躺在椅面上。你更不该捡起软踏踏的帽子，还在帽檐里侧翻出一张纸条。你也本不该知道，这将成为她长久的爱好：女巫恶趣味的预言将躲藏在你的床头、马克杯盖、冰箱保温盒、长筒皮靴乃至未来你儿子房间的门槛上。

【请于周六下午5点10分和我在伦敦眼下见面！】

你不该爱上女巫。你不该鬼使神差地赴了纸条的约，还穿上你在师傅那儿定制的西装三件套。女巫神秘，女巫邪恶，女巫神通广大。但女巫可没有向你施下迷惑心窍的巫蛊魔法，你一切行为只能说是自发、自找、作茧自缚。

泰晤士河畔，巨大的摩天轮下，你不该掐着时间出现在5点10分的伦敦眼。你不该一眼发现穿墨绿长裙配针织披肩的栗壳色女人。你不该容着她走过来，你不该看到她的正脸。尽管她脸蛋圆圆，眼角下垂，雀斑深深浅浅点在双颊，看上去毫不神秘，看上去如街口花店店员那般寻常又普通。

你不该爱上女巫，不该用自己的名字交换她的名字。用“丹尼尔”交换“辛西娅”，就是用安稳交换磨难，用悲伤代替幸福，用现在透支未来。

你不该听她说——

亲爱的丹尼尔，请让我们约法三章。

第一，请不要为彼此拍照片。起码，您不能拍下我的照片。

第二，请不要在餐厅里点茄子。反正，我知道您不会让我吃茄子的。

第三，请不要爱上我。尽管，我知道您会的，您一定会的。

你本该对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感到生气，好歹应该大为不解。你不该因为她的古怪与神秘而好奇地微笑，不该说：我也不爱吃茄子。

你最最不该模仿老电影里的绅士挽起她的手，往那巨眼般的摩天轮走去。如此浪漫，如此雀跃，如此见识浅薄。头一次坐摩天轮，头一次在至高点俯瞰这座举世闻名的城市，你注视那连缀的车水马龙的灯光，它们简直要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你不该故意问她：这又像什么？

她说：像烫人的火星子。

你不该爱上女巫，和她的每一次约会你都不该感到新奇和快乐。你最好的做法是像个正常人一样，提防这来路不明的奇怪女人，拒绝她的胡言乱语和语焉不详。对自己的来历，她泄露的消息也太少了，只说自己来自某个乡土味十足的异国他乡。

你不该：和她一起看电影，《罗马假日》你看了至少十遍，《第七封印》让她兴致满满，《雨中曲》则成为你们共同的最爱；一起在餐厅吃饭，尽管你只能带她去售卖炸鱼薯条的平民餐厅，她却对茄子以外的食物毫不挑剔；一起在公园散步，围观街头艺术家的魔法表演；一起在街头漫游，当经过牛津街或摄政街的那些高级服装定制店，你会对她说：我会成为最最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我知道，你会比这个更出色。

是时候了，是时候对她的神秘能力起点儿疑心。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哪怕披头士乐队突然出现在她的茶杯里她也不会露出哪怕一瞬间的惊讶。她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在雨滴落下前撑开伞，把你从即将塌落的广告招牌下拉开。

找个机会质问她吧：你是个预言家吗？我们的相遇，是你刻意的安排？

但你却把戒指盒“藏”进花束里，好像“惊喜”能对她起效似的。你却在又一个春天的夜晚和她去看德鲁伊们的祭祀表演。当祭祀用的柳条人在火焰里飞旋，你却弯下右膝，把花束呈在她面前，向她求婚！

你不该向她求婚！

你不该听见她说“好”，还为此热泪盈眶，恨不得滚下泪珠。她的语调波澜不惊，你的一切浪漫，对她来说不过是已被剧透的俗套电影。

你不该和她亲吻。在春夜和柳条人的飞焰中。

你不该爱上女巫。哪怕在女巫有意无意的指引下，你的事业平步青云：你很快从学徒助理成为独立的设计师，又从设计师成为设计总监，后来更是开了自己的服饰店……再后来，你还会创立自己的服装设计品牌，拥有金钱，拥有独栋别墅和宽阔花园，拥有在前廊的微风中摇摆的秋千。

你们的孩子不该在1996年的5月10日准时出生。你如获至宝，虔诚地听他的啼哭。

私立医院病房推门而入，在眩晕的日光的笼罩下，你不该看见她怀抱着婴儿，专注地打量他皱巴巴的脸，好像在确认他是否契合自己预期的记忆。

她哼唱的歌谣，你也从未听过。

他叫什么名字？你颤巍巍地问。你知道她将从未来里随手扯出答案，如扯断草根一般轻松。

查尔斯。

他会健康成长吗？会幸福快乐吗？会遇见爱的并且爱他的人吗？会度过美好的一生吗？

他的命运会与世界的命运相纠缠。

你被这个回答吓了一跳！你看她露出缥缈的微笑，便将这话视为小小玩笑。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冰冰凉凉、黑石材质的小方盒噢。十八年后，这盒子会成为你可怜儿子的噩梦。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接过它，还以为这是一个母亲给新生儿准备的生日礼物。

给我们的查理。哦，别急着打开！这是他的成人礼，等长大成人，再送给他吧。

成人礼？

你啊！你这时才战栗地察觉到一丝不祥：创造这个孩子似乎就是她的真正目的。你注意到她的脸颊白得透明，嘴唇也像裸露河床那样干枯了。除了将这形容为分娩后的虚弱，还能有哪些解释？难道你还在女巫的熏陶下习得了预知未来的本事，敏锐地知道她将离你而去——在完成使命之后？

你不该藏起莫名不安的心情，欢天喜地带自己的爱人回家。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年，她再也没有踏出这栋房子一步。从这个角度看，这栋漂亮的房子可称得上活坟墓。

你不该早早布置好那间婴儿房。定制的木门，玻璃小圆窗，拱形窗户，柔软的地毯，成箱的玩具，摇动的婴儿床。

她最爱倚靠在窗边向远处眺望。

就算婴儿床里的孩子一个劲地啼哭，她飞向窗外的注意力也无法被撼动。你想带足不出户的她出门散步，让她的脸颊再次红润，让她的双眼再次灵动。你不知道女巫到底在注视什么，在远眺什么！

你到底在注视什么，在远眺什么？

也许是你的错觉，也许是四溢的阳光让她的瞳孔泛着金色。她回答：在看我看不见的事情。

你也会有看不见的事情吗？

她却猛地阖眼。真痛！她捂着脸说，我看不清……未来一片金黄，刺得我眼睛好痛。

你不该假装一切都好，装作女巫爱人没有愈发古怪和偏执。她的作息紊乱，你睡着了她才醒来；她对一切娱乐都丧失兴趣，你们的电影之约落下帷幕；她在屋子里四处游走，面带微笑地打量每一块地板和墙纸，好像它们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哦，她还十分突然地迷上了木雕，每次回家，你都能在地上发现新的木屑，在茶几上发现新的木雕摆件。一只傻头傻脑的小文鸟。一朵小花。一颗小树。一匹咆哮的小狼。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小人儿。

你不该如此多愁善感，你盯着那木雕小人哭泣。而你那位轻飘飘的女巫走过来，抚摸你的脑袋。我爱你，我爱你，你悲伤地一遍遍强调。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遍遍回答。

但你不爱我……你只是照着命运的路，就那么走到我身边！就像一个……旁观者！

她压低脑袋，一瞬间，你在她眼里重新找回了女巫往日的灵巧和神秘：你会因为看过一遍《罗马假日》就不再喜欢它了吗？

对我来说，世界是一部重映的电影。

你是我最爱的那一部。

五个月后，她死了。

医生说她死于虚弱，而你知道她透支了自己的未来。你不祥的预感是对的，她的真正使命便是透支这未来；而你的使命，就是养育她留下的孩子，直到时机成熟，把那该死的黑色盒子交给他！于是，他的命运会与世界的命运相互纠缠……

你！你不该像个听话的演员，在导演的安排下，一字不差地念出台词，规规矩矩地上演安排好的动作。你读过她预言的剧本，可你哪知结局是好是坏，是悲是喜呢？万一她是邪恶之徒，万一她预想的未来将坠入黑暗，万一这世界将在她的操控下走向毁灭？你就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你是最无趣的演员，最驯服的羔羊，最中庸的父亲。

你不该爱上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