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邑州,庆元县,说书茶楼
“话说这两百年前,也就是北茯国圣启十二年,安泽万平郡仓善镇发生了一件诡诞不经的怪事,至今无人可解无处追寻。”说书人稍一停顿又继续道:“这事不光说大而且怪异,可这怪在哪里,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传闻仓善镇有一户李姓书生,二十弱冠才得考得一秀才,所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要说这李秀才啊,生的倒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有貌比潘安之容。但凡认识不认识的,这家中若是女儿,早早就请了媒婆上门去说媒。”
他表情夸张,好似亲眼见证一般,讲得是绘声绘色,耐人寻味,让人想要一睹其俊俏面容。
说书人继续道:“这秀才母亲本是傲睨自若的人物,何况其子一举夺魁,是万平郡秀才的第一名,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门当户对必然少不了。这李秀才也是个奇人,不会因着自己的身份而自命不凡,反倒是个情深厚意之人。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李秀才啊,心中早已有了红妆,此女子虽是个蛾眉皓齿、瑰姿艳逸的绝世佳人,但出身乡野,身份不明,终究上不得台面。其母为断绝他的妄念,便自主替这李秀才寻了个她相当满意的亲事。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之他母亲以‘死’相挟,李秀才违抗了几次,且又重孝,不得不作罢,没过多久就成了亲。自此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女子伤心欲绝自此消失,不见踪迹咯。 ”
休憩一会,堂下边交头接耳,意犹未尽。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片刻后,手执画扇不轻不重扣桌,原本低声细语的场子立刻安静下来。
“接下来要说的,这李秀才成婚不久,是‘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遭打头风’,不仅病痛多磨,身骨日渐消瘦,导致功名蹭蹬。更怪在他病因不明,无药可医,日积月累便不治而亡,其母也因丧子悲伤过度早早去了。本以为此事已随着李秀才死去也就烟消云散,可你们猜,后事如何?”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不会是那消失的女子回来吊丧了吧?哈哈……”
另一个男子反驳道:“一定是李秀才心有不甘变成恶鬼了。”
堂下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正议论激烈时分,说书人将惊堂木一拍。
“啪——”
这一响,吓得堂下众人一阵惊呼。
他站起身,面露惧状:“本以为这事随着死者已经过去,可未曾想从那次事情以后,仓善镇的人接二连三发生暴毙。据当时仵作册上记载,死者面呈青紫,全身僵硬,却并无外伤,与那李秀才一般无二,死状极其诡异。命案多发,悬而未断,府衙如何能包的住火。一时间,稚儿夜夜啼哭,大人丧胆游魂,人心惶惶。有人言,定是这被抛弃之女子心中怨恨,堕入魔道幻化成妖,屠尽这仓善镇负心人泄愤呐。”
场上众人唏嘘不已,又是一番哗然,有说这李秀才负心薄幸报应上身,有说这女子因爱深恨,其手段阴狠毒辣滥杀无辜,更有甚者说是这女子本来就是妖怪,夺取人心修炼妖术。
大堂上一阵热火朝天,东面隔间靠窗旁一着水蓝布衣长褂,气质端雅,模样甚是清秀的少年人对俗事碌碌置若罔闻,低眸垂首不知想着什么。只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给人的感觉当是空谷有幽兰,遗世而独立之感。
窗外透进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将那略带孤清的身影也衬得柔和了些。
“子安,久等了!”玄关处传来一声话语,打断了沉思中的少年人,她抬起头起身,于来人面前恭恭敬敬拱手施了一礼:“山长。”
山长口中的‘子安’本名宋凝霜,字子安,取字之人盼望子平安之意。她是鸿山书院的师长,而来人乃是书院山长陆怀远。
两人就坐,宋凝霜往茶盏里湛了茶,奉至他面前。
“山长,那事……”宋凝霜迟疑了片刻,可须事未定,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陆怀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瞧见她面上显有紧绷之色,那一张布着皱纹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笑意:“子安,今日这茶你可要请老夫好好品上一番了。”
莫名的话语,叫宋凝霜不由一怔。山长此言是什么意思?
然不待她询问其意,陆怀远从衣袖中取出信件,递给宋凝霜。
“这是转学书,手续皆以办好,稍作准备,后日便能过去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宋凝霜哪能听不明白。
她赶忙接过信件,展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这……太好了!安在此多谢山长。”
说着,她小心地将信件折起来揣入衣袖中,事情有了着落,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陆怀远瞧着她那模样,笑着摇了摇头:“你呀你,教书育人五载有余,心性上还是沉不住气。”
宋凝霜展颜轻笑:“让山长见笑了,不过还好得您相助,不然赵深恐是入学无望了。”
“唉,这赵家孩子本就顽劣,行事离经叛道。不听施教在前,又在学堂辱骂孔圣先师在后,你明知院中规矩,停学逐出已是最大酌情。未想你竟请我这山长帮忙,引荐该子去麓川学堂让其继续求学,你如此做法我还真是看不明白。”
“学子年幼,难免脾性灵活,顶撞师长确有不对。但他天资聪慧,励学勤勉,将来定能有所一番成就,安只是不想他因此事落得辍学下场,毁其一生。”
陆怀远复又端起茶盏低头浅啜,水汽氤氲,随即想到什么,下意识看向宋凝霜,心下思虑一番,开口反问:“人难免会犯错,懂得改过自新,再给一次机会倒也无妨,此话你作何感想?”
宋凝霜默认这话是在感喟赵深的事,顺着他的话应声:“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经此一事,想必他会改正的。”
陆怀远继续问道:“如果是你呢?”
宋凝霜沉吟片刻,仍不解道:“山长何意?安愚钝,还请明示。”
陆怀远沉默了一阵才回答道:“他……来找我了。”
话到此为止,他知宋凝霜是聪敏之人,无需言尽,可懂自己所说含义。
果然正如陆怀远所想,少年人会意,神色一僵,明白对方口中所说他指的是谁,纤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半边脸颊落在了阴影里。
“往事已然过去,他知你过的不好,是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这次寻上我,想与你给他补偿的机会。子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宽容别人亦是放过自己。”
“后悔?补偿?”
宋凝霜脑海中早已浮现出过往记忆,那些深刻的憎恨的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山长,您教我,那些事该如何忘记?这些年我怎么过来的您比谁都清楚,而今他一句悔过,便可抹杀他所犯下不可饶恕的一切,您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陆怀远自是明白,可也不愿她太执拗于过去的恩怨,劝解道:“山长明白你心里的苦怨,让你一时放下不易,可总要给他一个机会,人生不过数十载,当真老死不相往来?”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后果,不是吗?”宋凝霜垂下眉来,掩住眸底黯然。
陆怀远看出来了,这孩子这么些年来从未有过一丝释怀。
“可你也说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此事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能。”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宋凝霜咬紧了牙根,许久抬眸看向陆怀远,目光幽沉复杂:“有些事做错了,可以回头,可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却无法重来。”
“可他……”陆怀远再度开口,却被少年直直打断。
“山长,”她紧抿唇瓣,微红的眼眸中满是倔强:“山长莫再规劝了,除非死去的人能再生,不然子安心中的结是永远也解不开的。”
宋凝霜从茶楼走出,抬头看向天空,这初春的暖阳,似束束金线,耀眼而又夺目。
只是,春寒料峭,侵人肌骨,哪怕阳光再是明媚,仍旧照不进人的心里,温暖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