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季风夏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他大四那年腿受伤之后，每天只能在病床上跟天花板干瞪眼的日子。
其实他对那段时光都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本着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潜意识里自动把这段记忆给抹去了一大半。
他在梦里恍惚记起来，虽然他住院期间，季河云一次没来看过他，但学校对他很是关怀，三个月里来了三波人探望他。
第一次来的是班里的学生代表，主要是他以前宿舍的那帮人，一帮大男生情商不高，不会说安慰人的话，豪言壮语地约了等他腿好以后一起打球吃饭玩游戏。
第二次是学院里的几位教授和导师，那位劝说他读研的老师也在其中，见到他时十分痛心，探望的同时也是安慰，顺带着转达一下毕业论文的注意点。
季风夏后来想过，也许就是那次探望，学校老师们发现他身边没个家人，只有一对多的便宜护工偶尔来看他几眼，帮他翻翻身、送送饭的，给一群人看得哑口无言、连连摇头，所以后来他的毕业论文随便写的，老师也给他过了关。
第三次，也是出院之前的最后一次，来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生。
男生来的时候是被护士领进来的，他见到季风夏第一眼，脸上全是拘谨和腼腆，带着那么些不知所措的慌张。
他声音低低地，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学长好。”
季风夏不认识他，礼貌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
“老，老师让我来看，看看你……”男生结结巴巴地说着，畏畏缩缩地走过去，把沉甸甸的果篮放在季风夏旁边的柜子上。
季风夏侧过脸去，抬眼看他。
男生戴着一看就很厚重的黑框眼镜，刘海很长，再加上他窘迫地低着头，垂下来的发梢能遮住半个眼睛。
季风夏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是哪个老师让你来的呀？”
男生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藏在厚厚的镜框后面眨了又眨，才说道：“是王，王老师。”
“王老师？”季风夏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他认识好几个王老师。
半晌，他恍然大悟一般：“是不是帮忙管学生会的那个王老师？上次导师们过来的时候，说他有事忙就没一起来。”
男生愣了愣，随后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
季风夏温和地看着面前怯怯的男生，问他：“你今年大几了？”
男生低着头，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季风夏的脸，很快又移开视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微小的：“大，大一。”
床边的椅子因为没人坐，被护工拿到其他病房去使用了，这会儿季风夏看男生尴尬地站着，艰难地挪了挪身子，给对方让出了半边的床。
“同学，你坐吧。”季风夏说。
男生犹豫了半天，才缓缓坐了下来，之后好几次试图用余光去偷瞄季风夏，都被在触及到那张带着微笑的脸时，触电般地收了回来。
季风夏发现，对方原本就低垂的头，现在更低了。
他伸出手，用手背靠了靠对方的耳朵尖。
男生一个激灵，像是吓到一般，飞快转过了头。
“啊，对不起，”季风夏对男生的激烈反应感到有些诧异，“我看你耳朵好红，应该是外面太冷了，想帮你热乎一下。”
但刚才触碰到的那一下，季风夏感到一丝滚烫的温度，不像是被还未入春的冷风吹红的。
“没，没事的，学长，不用管，管我。”男生一手捂住了耳朵，眼睛乱瞟，发现了桌上水果刀，“学长，我给你削，削苹果。”
男生从自己带来的果篮里拿出鲜艳的红富士，一手托着，一手握刀，仔仔细细削起了皮。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用力时每一刀都均匀而沉稳，他的神态认真，眼眸低垂着，恍惚让季风夏觉得，对方削的不是苹果，而是一件珍稀的艺术品。
季风夏从侧面，可以完美地越过厚重的黑框，看到对方的眼睛。
男生的睫毛很长，每一次眨眼，都像是能扬起一阵名为温柔的风。
“同学，”季风夏突然出声喊他，“你……你的眼睛好漂亮。”
“什……”男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语，倏地转过脸来看着季风夏。
季风夏笑着，趁对方转过头来，伸出手去，把那长长的刘海轻轻抚了上去。
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一根根嵌入男生的发丝里。
水果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考虑一下戴隐形眼镜，再换个发型吗？”季风夏说，“你长得明明这么好看。”
他直视男生的脸，眼里像是闪着光。
男生第一次将整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别人面前，一脸的错愕，绯红蔓延到了耳根。
片刻，那只手从他的发丝间抽走，帮他理了理被自己抓乱了的头发。
季风夏像是个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小孩，用手背掩着嘴，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季风夏看着男生手足无措的样子，收敛了笑声说道，“你总让我想到一个朋友，忍不住就想逗一逗。”
“朋，朋友？”男生讷讷地问。
“是啊，说话和你很像。”
“也是结，结巴？”
季风夏无言，又伸手揉了揉男生的头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
“不要这样说自己，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缺陷，我们正是因此才独一无二。”
男生满眼慌乱地低下头去，这才注意到水果刀还掉在脚下，连忙捡了起来。掉在地上的水果刀肯定不能马上用了，他起身准备去洗脸池清洗一下。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季风夏在他身后说，“只是你让我觉得特别想亲近。”
男生没回头，保持着背对着季风夏的姿势，轻轻点了点头。
病房的洗漱间在阳台，男生打开阳台门出去了。
对方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季风夏脸上的笑容眨眼间便消失了。他笑得有些累，此时懒懒地靠在了床头，闭上眼睛休息。
几分钟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季风夏享受着片刻地悠闲，困意席卷而来，他闭着眼睛说道：“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回应他的是少女还带着稚嫩的嗓音。
“你有病吧。”
季风夏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吃力地睁开眼。
出现在他床前的，不是刚才的男生，而是小玉。
记忆到此处戛然而止了。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季风夏已经忘了十之八九，只剩下了一些不太好的情绪积攒在心里。
是了。他记得那一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人在回忆起某个场景的时候，情绪会比记忆更先到场。
就像此刻一般，梦里的季风夏极力回想着后来发生了什么，梦境却急转直下，面前出现了季河云家的房门，和自己身后长长的二十级台阶。
随后天旋地转，少女的叫骂声响起，身上痛感无比真实地再现了一般。
季风夏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看了下手机，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昨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会儿虽然被噩梦吓醒了，整个人还是困得浑浑噩噩。
他迷迷糊糊回忆了下，和沈霜梨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他还可以再睡三个小时。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闭上眼打算继续入睡，枕头边刚刚放下去的手机又嗡嗡嗡地震了起来。
季风夏习惯性装死，闭着眼睛不理。
他为了节省电费没开空调，房间的窗户微敞着，这个点不知是哪一家炒菜的香味飘了进来。
季风夏快要再次入睡的脑子里，突然飘过一句话。
——“我要离你近一点，监督你的一日三餐。”
他的眼睛蓦地睁大。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抬手掀开手机，查看消息。
梨霜霜大魔王：师父你怎么从昨晚就没回我消息？
梨霜霜大魔王：我又去看了点基础教学视频进修了一下！
梨霜霜大魔王：为什么竞技场上午不开门啊？我好急。
季风夏看着沈霜梨发来的一排消息陷入沉思。
几秒后，他趴在床上开始打字。
风有欺：1
风有欺：下午给你机会表演。
风有欺：还有
风有欺：没事少和淮忆聊天。
梨霜霜大魔王：？
梨霜霜大魔王：？？
梨霜霜大魔王：？？？
梨霜霜大魔王：你怎么知道？你在我家装监控了？
季风夏的手都被这一连串的问号震麻了，他心说我怎么收了这么个笨徒弟，好的不学，学秦怀意。
风有欺：你不觉得自己和淮忆越来越像了吗？
风有欺：你们这个话多属性是什么时候出现人传人现象的？
梨霜霜大魔王：……
那边发了个省略号，不说话了。
眼看时间快到饭点了，季风夏把手机往旁边一丢，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平。
没过几分钟，手机又震了起来。
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新消息提示。
淮忆：你又诽谤我什么了！！我哪里话多了我请问呢？人能有点正常的表达欲不行吗？人人都像月上尘一样的闷葫芦人间少了多少情和爱啊！再说了我明明只给你发了一句话！……
季风夏：……
你这表达欲真的正常吗？
一长串文字看得季风夏脑瓜子嗡嗡的。
他干脆把手机丢到一边，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继续酝酿睡意。
面朝着墙壁，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有些人还说什么监督自己一日三餐，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时间接近中午，窗外吹来的微风逐渐变成了热浪，季风夏懒得动，反正睡着了就不知道热了。
手机再次震了两下。
烦不烦？
季风夏皱着眉去摸手机，按亮屏幕，某人的消息出现在首页上。
月上尘：开门。
月上尘：吃饭。
季风夏愣了愣。
随后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像是在提醒他看手机一般，门口响起“叩叩”两下敲门声。
季风夏木讷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
他还没起床，没洗漱，没换衣服……
自己现在顶着一张刚睡醒的脸，和一脑袋鸡窝似的头发。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江溪陌看到！
他平时要一个人收拾好自己，起码得花上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季风夏手忙脚乱点开企鹅聊天框，打字。
风有欺：等等！
风有欺：别过来！
风有欺：回你房间去！
月上尘：嗯？
风有欺：一会儿我过去吃！！
那边隔了好几秒，回过来一个字。
月上尘：好。
季风夏舒了一口气，随后又傻傻地愣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线下赛的时候都是从一个床上醒来的，甚至还抱……
不是，有什么好紧张的！
而且人家只是敲了敲门，有说要等你一起吃吗？
季风夏晃了晃脑子，一定是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
他坐在床上冷静了几分钟，才慢慢挪下了床，换衣服，洗漱。
准备完毕，他刚要打开门出去，又扶着轮椅轮毂退了回去，对着镜子好好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确保万无一失后，季风夏开了锁，伸手去门边的柜子上拿上钥匙出了门。
刚在走廊上一露头，他就看到自己的门口的墙边靠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江溪陌刚才一直低着头，看到季风夏，很快抬起头勾起嘴角，朝他淡淡地笑着。
虽然是很短的一瞬间，但季风夏看得很清楚。
刚才江溪陌低着头的样子，和自己梦中腼腆的男生，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