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少涘等邵鹿的肩膀不再起伏,肩头的湿润也不再扩大后,想了一想,开口说道。
虽说在曜雾山中,少涘都是直呼邵鹿大名,但初见时两人便以师姐妹相称,加之日雨山上十年光阴相伴。
少涘并未被庞杂的记忆搞混,这声师姐叫得十分顺畅。
邵鹿起身疑惑地打量少涘几眼,她觉得,小师妹不一样了。
但靠着对师妹的信任,她点了点头,出门时帮师妹细心的关好了房门,以防扑进去的海风吹着了少涘。
日雨山,少涘想到这个名字,有些无奈的笑出了声。
这名字起得未免也太随意了些。
笑声之后,房间再无声响,谁都没有开口。
烛火爆出了个短暂的火花,阿牧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他重新坐回到床边。
此时的少涘已经坐起,半靠在床头。
两人视线平齐,少涘在相接的目光中再次无声笑开。
眯起的眼尾泛着灯火的橘黄,阿牧望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再次撇开了头。
这个笑容,只有与他在曜雾山上度过许多年光景的阿姐才会有。
是他的阿姐,不是日雨山的少涘。
“别哭,我还在呢。”
少涘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答案,她主动起身,拢住阿牧的肩膀。
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这个‘失散’多年的人一个拥抱。
阿牧反手揽住少涘,将人拥得更紧了些。
少涘无奈的在心中叹了口气,刚刚邵鹿在右边打湿的肩膀还未干,左边又湿了。
两人在无声中确定了少涘已经恢复记忆的事,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
阿牧低垂着眼,不敢和少涘对视,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眼尾的红,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开口询问少涘。
但念头刚刚转过,他就回了神。
这是他的阿姐,不需要拐弯抹角的说话。
于是他便直截了当的发问:“阿姐,你还记得你是怎么…”
话到此处,他有些接不下去,憋了半晌才憋出个“怎么来这里的吗?”
阿牧问得含糊,实在是因为他不想再重复提起阿姐出事这件事,每提起一次都会让他想到当初打开门时的惨状。
那场面提醒他一次又一次,他曾经失去过少涘。
故此他将过程模糊过去,换了个方式询问少涘。
“怎么来的?”
少涘低声重复着这个问题,皱着眉细细将梦中回忆起的事情全都过了一遍。
“我还未曾恢复这一处的记忆……”
最终少涘还是摇了摇头,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那阿姐恢复到哪里了?”
阿牧的话紧赶着追上来,首字几乎压着少涘话音的尾声。
少涘抬头望去,阿牧眼中此刻闪烁着亮光,是房中唯一的烛火映在里面的。
明明灭灭,摇曳其中。
少涘下意识就避开了这个话题。
“尊者呢?其余人的事情处理完了吗?还有任老的夫人和孩子。”
阿牧看出少涘的避而不答,他垂下眼睑,闷着声一一答过少涘的问题,最终在少涘略带愧意的眼神中说了句‘阿姐累了一天,早点休息’之后就夺门而出。
在少涘看来,阿牧是被自己刚才的态度伤了心,但她心里那点模模糊糊的不自在,自己都还未平复,如何能坦然面对阿牧呢。
她叹了口气,将被子蒙过头顶。
阿牧呢?
阿牧可没那个时间用来伤心,在少涘避开这个问题的同时,阿牧立刻能确定,阿姐的记忆至少恢复到了曜雾山门开启之后的时间。
毕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少涘才从之前的知无不言,变得对阿牧偶尔躲闪,以及视线相对时,会避开的态度。
这对阿牧来说,是好事。
他太知道怎么调动阿姐心底的柔软与愧疚了。
阿牧将手伸出,接住了空中飘下来的落花。
他的阿姐,连同曜雾山终年不化的大雪,回来了。
少涘眼前一片漆黑的环境突然被人掀开了一条缝。
缝隙中,邵鹿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望了进来,声音传进被子里时,也变得闷闷的。
“师妹——你为什么醒来先喊那个人——”
缝隙中的眼睛变成了嘴巴,尾调被拉得长长的,用来表达说话者的不满。
说完后,顺便撅成个能挂油壶的模样,再次强调邵鹿现在的心情。
少涘‘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还是邵鹿好,果然朋友到哪里都能是朋友。
她将被子掀开,把邵鹿裹了进来,两人热热闹闹的拥着被子聊闲话。
"师姐,若是我告诉你,这里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你会如何呢?"
面对邵鹿,少涘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海滩上偷听时,少涘还担心过能不能将师姐带出这个所谓的‘法器’。
但恢复了部分记忆的少涘觉得,邵鹿一定可以跟着自己出去,不为别的,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邵鹿是追着自己进来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阿牧给尊者送自己本源化作的珠子那晚,都能允诺对方将尊者一并带出,那邵鹿也一定可以出去。
“啊?梦就梦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师父和师妹在就好,对了,师父呢,既然你现在身体好了,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找她了啊?”
邵鹿倒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觉得,哪里都好,自己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开心。
对啊,少皑,她到底在哪里呢。
顺着邵鹿的话头,少涘再次深思起这件事。
有了曜雾山的经历,少涘总觉得,少皑也是跟着自己进来的人其中之一。
但阿牧口中从未提过少皑,在日雨山上时,自己提到少皑的名字,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这又让少涘觉得,这件事拿不准,还是得先将人找到再说。
“师妹师妹师妹!你还没和我说,你为什么醒来先叫那个人的名字!”
邵鹿的连珠炮再次将少涘惊醒,她满脸的不开心,觉得师妹是一而再的逃避这个话题,但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又很重要,所以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不行,你今晚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之前说的你只是怀疑他与师父失踪有关系,现在呢?还作数吗?”
少涘被这一连串砸得有些狼狈,之前确实是在思考少皑的事情,没有刻意回避邵鹿的问题,但现在不回避的话怎么回答呢?
我亲手养大的弟弟?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就被少涘在心中划掉了,里面不知是哪个词犯了忌讳,被少涘划掉不够,还捎带手抛得远远的。
还是我的伴生灵?
脑海中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蹦来蹦去都跳不脱‘我的’这个开头。
直觉告诉她,这个开头会让邵鹿生气。
挑了半天,少涘终于摸索了个不那么错,能让自己和邵鹿都满意的回答。
“他是制造这个梦的人。”
“为什么啊?”
邵鹿有些想不通,好端端的,哪有人会给别人造梦的,莫不是贪图什么?
她顿时警觉起来,觉得这个贪图这个词可太符合自己第一眼看到那个讨厌鬼时的感觉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为了救人吧。”
少涘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勾勒着少时阿牧的模样,若不是生死大事,阿牧怎么肯与自己分别这么久。
她是这样觉得的。
邵鹿听着师妹低沉下去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些打扰到她休息,只好撇了撇嘴安静转身搂住少涘,也闭上了眼。
只是这眼闭上的瞬间再次睁开,瞪得比之前还要大。
‘不对啊,师妹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现在到底和那个讨厌鬼什么关系!’
但看着少涘已经平稳的呼吸,邵鹿也做不出再次将人喊醒的事,只好气呼呼的闭上眼,强行入睡。
翌日,少涘推开房门,海边的天空望过去是平和的,空气中夹杂着微弱的咸湿气息,是海水的味道。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此刻她的精神极度放松。
故此,耳边响起声音时,她也就下意识的答了。
“阿姐?”
“嗯?”
“我刚刚在那边……”
阿牧拖长尾调,抬起手在空中胡乱指了一下,也未等具体落到哪个方向,手便已收回。
“遇到一位医官,他帮我瞧了瞧,确定从碎了的镜子里面进到我体内的,就是岁岁的残魂。”
“是吗,是哪位医官,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少涘心思一动,觉着这个话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便随意挑了个借口,试图打发阿牧,却不料对方干脆死皮赖脸,全然当作没听出来的模样。
“忘记是哪位医官了,说不定人家做好事不留名呢”
听上去不像是试探,倒有些像是干脆不想装了,明晃晃的出击,就差没把你继续问四个字写在脸上。
少涘抬头望向阿牧,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谁都没有避开。
这种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让少涘想起阿牧小时候的样子来,她轻轻‘啧’了一声,率先移开了眼。
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谁知阿牧不打算放过少涘,紧赶着追上来‘逼问’:“阿姐不问问岁岁现在怎么样了吗?”
这话要少涘怎么问呢,那一场梦是她心虚不宁的源头,若是答了,便坐实了自己已经想起这段记忆。
若是不答,那现在的犹豫可太晚了,应当从一开始就装出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糊弄过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