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的南狄拓闷闷呛出一口血。
他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的那种寒冷。
蚀骨入髓的冷,就像幼年衣不蔽体的冬天。
楚辞的确待他不薄,牧场的日子像是被糖水浸泡般,闻起来都是甜的。
甜的发苦。
叫人害怕。
只有在这一刻,久久萦绕心头的忧虑与不安缓缓淡去。
很累。
可以好好睡上一觉。
很沉,很久的一觉。
或许醒来之后,他没有继承南狄这个姓氏。
也没有漂泊异乡,说尽数不清的谎言,换尽数不清的身份。
还是一个又脏又臭的羊厩小子。
大阿父会醉醺醺的将他踢醒,该起来练箭了。
篝火上有冒着黄金油脂的烤羊滋滋作响。
帐篷外的狼女们歌声幽远起伏,欢欣鼓舞。
荒野上沟壑纵横,郁郁青绿的薯种幼苗向着太阳生长。
人人都能吃饱肚子。
寒夜里永远有温暖的织衣。
或许有一天,牧场众人会沿着商路来到部落。
这群无比吵闹的蠢货会对他的箭术惊叹不已。
哇,真是太厉害了!
阿拓,阿拓,箭神再世!!!
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弓箭术简直是老天爷的杰作!!!
要不要加入我们?!
要不要呢,他逐渐涣散的意识想着。
太缠人了,考虑一下吧。
得先问大阿父同不同意——
不对,大阿父应该忙着关心弟弟——
弟弟——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陆星乘的哭声真是……太吵了。
陆长赢居高临下的看着南狄拓,开口:“还记得那年的疯子吗?”
陆星乘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迟钝的回想了一会儿,眼眶红红,沉默的点了点头。
小的时候,他和贺朝阳也曾是很好的玩伴。。
经常偷偷交换衣服,假扮对方溜出去玩。
直到有一次,贺朝阳偷溜出去,被一个又哭又笑的可怕疯子掳走。
被舅舅救回来以后,贺朝阳变了。
看他的目光里更多了化不开的憎恶和刺人的冷漠。
他唯一的朋友没有了。
年幼的陆星乘会躲在被窝里流泪,心里祈祷时光倒流,要是被抓走的是他就好了。
长大的陆星乘学会了平静接受。
陆长赢道:“把他也埋那处。”
陆星乘“嗯”了一声,平静的接受。
一切都听舅舅的。
阿母在病终死死掐着他的手,要他发过誓。
一切都听舅舅的。
哪怕有一日,舅舅将刀架在他脖颈上,要杀他。
不用问为什么,也听舅舅的。
……
楚辞这边。
眼前这位面容娇美的霸气女娘打了个响指,两名随从便钻进地窖,小心翼翼的将思娘抬出来。
训练有素,颇有军士之风。
一行人都换到了宽敞地方。
他们随行的队伍里还有医师。
医师依次看了看楚辞和思娘,回复主上道:“这个死不了。那个救不了。”
“死不了”的楚辞:“……”
什么赤脚大夫。
这时,白羊将最后一点点嚼口药渣覆到了思娘的伤处,忽然扬起上半身,重重踩压在思娘的胸膛。
随着一声闷呛,宛如尸体的思娘轻微抽搐几下,呼吸从无到有,只是极其浅薄,仿佛随时会消失。
医师大为惊叹,围着气息微弱的思娘打转。
“踏入鬼门关的人也拉回来?!神迹啊神迹!!!”
他想从思娘的伤处弄点药材下来,被白羊踹了一脚。
又改换主意,想掰开白羊的嘴,看看残留的药叶,得到白羊一脚踹飞的热情待遇。
楚辞满头黑线,但她的悲惨并不比这倒霉医师少——
“想好了吗?我是谁?”
霸气女娘将剑从墙上取下,恶犬的尸体随之倒地,只余留一个穿透墙体的深深空洞。
她一遍擦拭着剑身,冷冰冰的问楚辞。
楚辞在脑子里过了过一路走来认识的女娘,对方身量高挑挺拔,面容娇美且气质凛冽刺人,气质如此独特,但凡她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想不出来,她甚至已经开始胡编乱造:“滁州的织女青青?”
霸气女娘的脸黑了一分。
楚辞:“……江州的珠娘绵绵?”
霸气女娘的脸更黑一分。
楚辞:“……非得想吗?我浑身好痛。”
女娘目光锐利,仿佛对她的小伎俩一清二楚,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少装了,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救了楚辞。
策马者由远及近。
陆长赢飞快勒马,停至跟前。
他翻身下马便直奔向楚辞,好生打量一番。
阿赢掐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她手臂发疼,很怀疑这条胳膊会被生生撕扯下来。
楚辞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对方生气了,还不是平日那种小打小闹能糊弄过去的。
她讨好的冲陆长赢笑笑。
只是在陆长赢眼里,她本来就脸蛋小小,下巴尖尖,如今更是面色苍白,瘦了一圈,这个讨好的笑容真是叫人心口发疼,又生憎恨。
霸道女娘抬起剑尖压在陆长赢的手臂上,语调冷而快:“松手。”
陆长赢这才注意到旁边众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剑上,又由剑端往上,定望着陌生女娘。
现场有两波人马。
陆长赢麾下的军士身披铁甲,整齐划一,凶厉如猛兽。
而女娘身后的人马或蹲或站,看似随意,散乱一团,实则汹汹迫人,只要女娘一声,他们随时能抽刀厮杀。
一时间气氛相当紧绷。
陆长赢环视四周似匪似军的众人后,他又看向女娘:“……沐染?”
啊。
啊???
楚辞的脑海中如同惊天巨雷一道劈下。
小染?
不是——
不可能吧——
这合理吗——
你跟她说,这个目测身高逼近一米八,面容娇滴滴,抬手恐怕能捅穿一头老虎的女娘——
是瘦瘦小小的小染?
是闷着脑袋不爱说话的小染???
是她那个离家出走多年的妹崽,小染??
在沐染眯着眼的危险注视下,楚辞咽了咽口水,眼睛一闭,脑袋一歪。
今天的事情太复杂了,她先晕一晕吧。
本来想装晕,身体早已经疲惫到顶点,闭着眼睛竟然真的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
眼睛再一睁,还是那片破屋。
楚辞一个激灵,怀疑刚才做了一场大梦。
直到视野里又一次出现女娘娇美却冷淡的面容。
她的语调冷淡却不失关切:“醒了?”
沐染刚想张口,楚辞却一个仰坐,狠狠的抱住她,咬牙切齿的骂道:“还回来干嘛!孽障!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家都不要了!!!一跑就是这么多年!养你还不如养一块叉烧呢!”
她气得狠狠捶人,一拳拳猛砸对方胸口!
咦,别看小染个头长了,胸好软——
沐染原本还冷着一张脸,隐带锋芒,被这么紧紧一抱,忽然就不知所措了。
她像个沉闷的木桩,立在原地。
楚辞越是叫骂,她的眼睛反而越发明亮,最后安抚的摸了摸楚辞的头顶。
就像很久以前,她躲入马车时,楚辞哄她那样。
沐染轻声道:“我回来了。”
这不摸狗的姿势吗,楚辞埋在她的胸里,心里寻思这是不是小染的报复。
沐染目光柔和,环抱住楚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带了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回家了。
也是在很久以前,她入学碧玺书院的首天。
夫子道,开业第一课,叩问心中,你们求学是为何。
有人答做官。
有人求财富。
有人想光耀门楣,受众人艳羡。
沐染想了很久,自己想干什么。
她想为东家做点什么。
楚辞漫不尽心的掏掏耳朵,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
“钱多的也花不完,我要发善心,每个月去善堂捐粮送药也差不多了,别想这么有的没的,干自己的去吧。”
沐染又开始想这个问题。
江州是个和滁州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么繁华,那么美。
后来她又见到了白鹿书院的学生,见到了形形色色来自各州各城的人。
书典上说,世界容大,气象万千。
沐染不知道她未来想做什么,但此刻,她想去看看山川河流,桑田湖海。
不同的人。
不同的国。
不同的海域。
千万种风情,她都想看看。
所以在确认东家安全返回大魏后,她没有回来,沿着外域一直走,一直走。
翻过崇山。
穿过沙漠。
越过茫海。
经历过生死一线。
感受过权势的滔天之力和一无所获的窘迫。
也见识过利益财帛下的人心冷暖。
然后,回家了。
陆长赢冷冷问:“抱够了吗?”
楚辞忙不迭点头,从小染的怀里脱身:“够了够了。”
她对沐染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找个时间跟我好好说说!”
意思就是现在不便说了,她和陆长赢还有话要谈。
沐染冷着眼打量他们二人的相处情状,这两人也算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毕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默了默,拿起床边的长剑,退了出去。
楚辞的视线回转到陆长赢身上。
对方的沉默叫她有些悚然。
如果一醒来,面对的是什么密室镣铐小皮鞭,她倒不害怕了。
楚辞心里掂量着,指使陆长赢:“坐过来。”
等他一言不发的靠近后,将头往陆长赢腿上一枕,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低头。”
陆长赢垂目,从这个角度,他能将楚辞雪白的脖颈间未愈的刀痕看的一清二楚。
他恨极,一拳捶在床板上:“……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会做什么!”
这一拳的威力可不是楚辞刚才砸小染那两拳头能比的,真落到她身上,高低得吐两口血,断几根骨头。
楚辞老实的坐起来,觑着他,诚恳道:“对不起。”
陆长赢冷笑:“楚姑娘对不起谁,上以对青天,下以对百姓,慈爱仁心,连一条喂不熟的狼都施舍真心,有什么对不起的。”
完了,他连老二的阴阳怪气都学会了。
陆长赢讥讽尤甚:“有求的时候哀声软语,无事之时心中界限分明。”
他冷嘲道:“相知相识多年都不敢与我交心,耍些可笑的小聪明,对我千百般的防备,怕我因私欲阻拦你的前路?”
“冷心冷肺,虚情假意,胆小如鼠,你就是这般虚伪一个人。”
楚辞的脸有些僵,笑不出来了。
她犹豫且心虚:“也没有这么糟糕吧……”
房间的窗户微微响动,陆长赢随手抓起一物往窗框上一砸,窗外的海虞人瞬间如鸟兽散开。
该死的系统功能,楚辞毫无障碍的听懂了他们远去时的议论。
“哇,没想到啊——”
“这么听,真不是个东西!”
“难道这就是老大说的“人渣”?”
楚辞:“……”
陆长赢很少在楚辞面前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态势:“那你防什么?你怕什么?昼夜不安寝又为什么?怀疑我?猜忌我?你连南狄拓都不防备却防着我?”
“你是谁,太高看自己了,凭什么这么怀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