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位于偏侧,殿宇和神像皆是崭新,香火却极其旺盛。
佛堂长长垂地的姜黄帷幕后。
古月大师,也就是胡颜,仗着躲在帷幕后无人看见,坐也没个坐相,对仆从摆了摆手。
仆从收到示意:“下一位。”
不少人是冲着“古月大师”来的。
传说古月大师起于江州,每日最多三卦,卦象极准,走遍诸多州城,行踪难测,被无数高门权贵奉为上宾。
有人不信神佛,嗤之以鼻。
自然也有人虔诚一心,恭敬有礼,据传闻求他测算的卜银已经涨到了百金。
他将在牧场学堂卜测半月的消息传出来,众人都在感慨楚辞的人脉之广,也想借此机会给自己卜上一卦。
一日只卜三卦。
还有最后一个人,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胡颜换了只手,撑着下颌,也在回忆往昔。
真是太倒霉了。
一切要从哪儿说起呢,都怪他爹胡百兴!
成天弄这些迷信东西,还在信里神神叨叨,把楚辞夸的跟天上有地上无似的,不然自己也不会去招惹楚辞。
当年在江州,前脚他刚为楚辞算出大凶之兆,后脚楚辞就被劫走了。
滁州王可没有放过他,提刀砍坏他的卦桌,嘴上说着搬神弄鬼不可信,一会儿要他算楚辞的方位,一时间又要他重起卦象为楚辞改命。
你滁州王不是不信神佛的吗?!
命是他算的,可人又不是他劫的!
惹不起难道他还躲不起吗。
胡颜吃了大亏,连夜跑路,寻了个偏远州城躲起来。
本以为万事大吉,哪知道楚家牧场还开商行了。
商路四通八达,名下一系列分店更是遍布州城,但凡踏入繁华街市,抬头低头左看右看都是楚家徽记。
那些店铺管事大多都是机灵的少年,年纪轻可心眼不少,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神情,简直跟楚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胡颜当时就觉得不好,连夜换了州城。
得,分店扩散的速度比他搬家的速度还快些。
胡颜算是明白了。
惹到楚辞,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滁州王这等王权贵族简直不拿人当人用,只要楚辞有需要,管自己躲的天远地远,都得被抓回来为她干活。
呸,狗男女!
胡颜叹了口气,寻思着今日学堂无课,东方肴也应该有空,回头约上他,再找几个人一同推牌九。
他这几天的日程就是吃饭睡觉、算命、推牌九和蛐蛐楚辞。
就最后一项活动上,他和学堂的东方兄相当有共同语言。
最后一位获得卜卦机会的幸运信者轻轻推开门,坐到帷幕前。
立在一旁的仆从问:“所求为何?”
帷幕前,年过半百的胡百兴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师,我听说您可灵了,楚场主推荐的神算子想来也不会有假,我想求一求我儿子的下落。”
帷幕后,胡颜坐直了身,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他连忙摆手,示意仆从继续。
仆从道:“看你言辞恳切,真心诚意,可以先说说具体怎么回事,你乃何人,幼儿年龄,又是因何丢失?”
跨越了半个大魏来京都的胡百兴一脸疲色,他提起这事就伤心。
“我乃是滁州白胡牧场主胡百兴,家里就一个儿子,名叫胡颜。”
他报上儿子的生辰八字,继续道:“这孩子早前在江州读书,突然之间没了音讯,问遍所有好友同窗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信也不给家里回一封。”
他年过半百,早已鬓生华发,说话时忍不住喉头哽咽:“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帷幕后,胡颜也跟着两眼发红,胸腔中满是羞愧。
算一算,他们已经多久未曾见面了。
自己真是太不孝了,让阿爹担惊受怕。
胡颜当即就要掀起帷幕,父子相认。
偏偏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仆从继续问:“你待如何?”
胡百兴用手掌抹了抹眼角,思念儿子的柔和语气陡然间转化为寒意森森的恐怖语调。
“所以想请大师帮我算一算那小兔崽子在哪儿,我倒要看看他是闯了多大的祸事,能够连爹也不要了,家也不回了。”
“要真有事,天塌下来父子也一起顶着。”
“但要是这个小王八蛋逍遥在外,忘了家中老父——”
胡百兴重重哼了一声,凶光毕露:“我非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打断他的腿!”
胡颜四肢僵硬,心里发凉。
他赶紧将掀起一角的帷幕放下,顺便检查一遍有没有掖好,生怕阿爹透过缝隙瞧见了自己。
胡颜清了清嗓子,漫长丰富的卜卦生涯中他早已经学会了拟声,出口就是垂垂老朽的老者音:“寻子的事,难,但也不难。”
胡百兴一听有门路,大喜过望:“大师,您请讲。”
他很是上道,准备了一提篮的袋装银票,但凡大师说句话,他就往桌上放一袋,诚心足足的。
胡颜道:“我瞧了瞧这孩子的八字,他应出生在和睦之家,衣食无忧,父母恩爱。且本人么……”
他稍稍停顿后,继续道:“令郎天资非凡,从文则文曲下凡胸藏万卷,从武则根骨奇佳一日千里,实乃万中无一,天授麒麟才!”
仆从:“?”
他跟着小公子卜卦也有几日了,说卦言的时候可能会适当夸大些,但还未听他如此过分夸赞过一人。
胡百兴连连点头,大师果然有两把刷子,说的都准!
在仆从诧异的眼光中,胡颜也意识到自己吹太过了,轻咳一声:“这样的人,必定长命百岁,令郎一切安好,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孝顺孩子,漂泊在外有口难言。”
“京都便是个好地方,要想一家和睦,你只需静心等待,不过五六日,重逢只在近前。”
胡百兴:“真的?”
他寻了许多大师,没人敢像古月大师这样给出明确回复。
“自然,”帷幕后,胡颜斩钉截铁道:“但有一件事情必须牢记,勿动手勿动口,善听他言。”
胡百兴委屈道:“大师,您可能不知道,我那儿子有多可恨,挨打都是他该的!这样说吧,七岁的时候拿祖宗牌位当柴火烤肉串,我说东他往西,我让读书,他撵狗又追鸡。”
“要说脑子,他也有聪慧,可他从小识字起,换了无数的先生数不清的学堂,那些先生们都只会对我说一句话——”
“这孩子聪明,就是心思没用到读书上!”
“你说可恨不可恨!”
“而且这臭小子还对大师们无礼,像您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他张嘴闭嘴就是辱骂,简直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帷幕后,胡颜瞪大了眼睛,他才委屈呢,这不就是骗子!
如今他自己就是干这行的,能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吗?!
“神鬼问卦之事本就百假无真,骗术如海,令郎独具识人慧眼,非错是福!”
“这样啊,”听到古月大师这么说,胡百兴反而觉着他更像个有能耐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傲视甚至是蔑视同行。
胡百兴长叹一口气:“大师,感谢您愿意听我的闲话,也不怕您笑话,我想到臭小子的脸就来气。”
“他失踪的第一年,我跟夫人说,只要阿颜好好回来,我发誓这辈子都不揍他了。”
帷幕内,胡颜眼眶红红。
想想自己害怕被揍就不敢相认,太不是个东西了。
“他失踪的第二年,我跟夫人说,只要阿颜回来,我的家业我的财宝一切皆可舍换,毕竟人是最重要的。只要他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胡颜的眼眶里,眼泪水已经在打转。
爹!娘!是儿子不孝!
胡百兴的声音危险了起来:“他失踪的第三年,我跟夫人说,这兔崽子最好死在外面。他要是活着,能喘气儿,但不回家……都不必恶人作乱,我亲自剐了他!”
“我将这崽子的名字挂上通缉榜,十三城池的黑路白路都在找他,只要能把喘气儿的人给我带回来,哪怕瘸了残了废了傻了,黄金千两我亲手奉上!我家牧场搭着楚氏的线远销外域,挣了不少的银子,我有的是钱,管够!”
胡颜的感伤一下子全没了:“……”
幸好刚刚没相认。
合着那通缉榜是爹挂的!
他还以为楚辞时隔多年还不要脸的翻旧账。翻就翻吧,干了还不承认!
没办法,她在胡颜这里的信誉值就是这么低!
胡颜深深吸一口气,为了保命,继续变声劝慰道:“看,正是因为你心中有这样的怨念,才寻不着令郎,家和方能万事兴。”
“要想你儿子好好留在身边,等到你们重逢,千万千万不能动手,最好也别斥责孩子。好好听他说话,你要相信,他孤零零在外头,一定也是有苦衷,吃了很多苦头。”
“说不准夜里想爹娘,泪湿满裳。”
胡百兴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容,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师,都听您的,我就在这儿等儿子回家,和他好好说。”
“孩子回来后,我一定带他来拜您,放心,还愿银必不会少!”
胡颜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汗,他捏着老者嗓音道:“一面的缘分已经够了,你寻到儿子便与他回家,不必再来拜我。”
“这怎么行,如果真能一家团聚,您就是我们老胡家的大恩人!”
胡百兴捶桌,臭小子总是口无遮拦,每每寻到的大师斥其为骗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名声响亮又有真材实料的,不得让这臭小子开开眼,心有敬畏才行。
“不用不用。”
胡颜才在心中苦叫,这怎么行,真让你带我来拜我,那不就穿帮了吗!
胡百兴:“大师,您别客气,必须的!”
胡颜急的都忘了换音:“不用不用,真不用。”
胡百兴忽然陷入了沉默,盯着帷幔发呆。
胡颜:“……”
胡百兴上前一步,欲掀帘幕,仆从不明所以,但也阻止:“你干什么!”
还是猝然出手的胡百兴更快一步。
帷幕被掀起。
胡百兴和胡颜四目相视。
佛堂外喧喧嚷嚷,而内室安静的仿佛掉下来一根针都能听见。
胡颜挤出一个笑:“……爹。”
仆从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左看看爹,右看看儿子,老老实实退后一步,全当自己不存在。
胡百兴的脸色黑沉到挤一挤能当墨,每个字都是从喉咙里迸出来的:“重逢只在近前?”
“别动口,别动手,善听他言?”
胡颜:“……你就说准不准?都说了这些全是江湖骗术,现在信了吧。”
佛堂外的香客们正挑着香,忽闻一声惨叫,转头往声源处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灰袍的俊俏小郎连滚带爬的跑出静室:“爹!爹!你听我解释啊!!!”
面容相仿的中年富态男人气势汹汹的提着扫帚,好似提着杀人利箭:“解释你爹的狗屁!兔崽子,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胡!!!”
两人一逃一追,随即跑远。
……
种植园里,瀚海修远和棕熊兄同在一处。
忽见两道人影从面前闪过。
“臭小子别跑!我跑不动了,爹也不打你了,回头是岸!!!”
那富态胖子追的气喘吁吁。
被他追杀的青年慌忙的往前逃窜:“少骗我,回头哪儿有岸,只有你的扫帚!!!”
两人一溜烟就从面前横过,又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瀚海修远和棕熊兄对视一眼,眼中皆有好奇。
他们两人,一个修长俊美,一个粗犷壮硕,两人同行有种矛盾不搭的感觉,再加上容貌明显的异域特征,寻常人路过都得看上几眼。
但在此处却实在稀松平常,更加怪异的地方数不胜数。
比如方才状似癫狂,疾速奔追的两父子。
又比如这会儿种植园里,满园三两成群的白胡子老头。
他们聚在一起,围着奇奇怪怪的植物,或痴迷,或激烈争论,或满脸陶醉。
神神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