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娘愧疚是不可能的,各色的眼神像是把她架在了火上,脸气红了一片,恼羞成怒。
“我也是为你好,一个女孩子打打杀杀的像什么话,以后,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听着此话,在场的女弟子纷纷皱眉,什么意思,她们努力修炼,为得大道,在这妇人口中还比不过一个好姻缘?
且不说这话对不对,但凡修士,无论男女,在凡间都是被人尊敬和追捧,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对此场景,楚清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失望又像是早有预料。
“她是我生下来的,养她这么多年,用她点,花她点怎么了!”
“孩子养娘,天经地义!”楚三娘梗着脖子,怒气冲冲。
楚清妍还没说什么,一旁有人听不下去了,轻笑出声。
“不是吧大娘,按凡人的规矩来说,女儿都是要出嫁的,儿子养家正常,女儿养家倒是没听说过。”
“那怎么了?我养她那么大那么大……不应该孝敬孝敬吗!”楚三娘依旧梗着脖子。
“可你之前说不让女儿上学是自古以来的事,不让女儿养老也是自古以来的事,怎么又变了呢?”
人群中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娇俏女声,话一落地,引得所有人嘻嘻笑了起来。
眼看说不过,楚三娘索性耍无赖,不跟旁人辩论,只看着她,眼里的偏执像是血条拧成的线,死死地扒在她身上。
“楚大丫,你别以为翅膀硬了就能甩开老娘,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没有我,能有你今天。”
“想要甩了我是吧,好啊,好啊,”她赤红着眼,嘴里已有几分疯癫。
“等什么时候你把身上的肉都还给我,你便不是我楚家的人!”
还给她?
楚清妍静静地凝视她一会,眼圈殷红,在旁人都以为要落泪时,忽而温柔笑笑。
“原来是这样……割肉……可是我有点怕疼~”
楚三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是想求饶,心中快意更甚,说话时也带了几分畅快和得意。
“哼,想离开我,那你就……”
“楚清妍!”
她话还说完,魏茹兰一声惊呼打断,惹得她下意识心跳一下。
再看去,楚清妍胸口染了一大片血渍,如同盛放的艳丽牡丹,绝艳凄惨,她神情哀切被魏茹兰抱在怀里,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着楚三娘,眼里是说不出的遗憾和怅然。
“娘,割肉太疼,把命给你够吗?”
够吗?
够了吧,在一片惊呼慌乱中她缓缓闭上眼,心想以后再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楚三娘的名字了。
这沉腐多年的暗疮总算清除,连身上的痛楚都变得轻快起来。
值得的。
只是这个想法等她忍着剧痛醒过来,看到来人的身影后,顿时消散一空。
朦胧睁开眼,头一偏便看到了坐着的人。
“清妍。”
“义父?”
义父怎么回来了?她惊慌坐起,又在义父不赞同的皱眉下乖乖躺下。
“义父。”
高华像是没听到她唤一般,只是专注地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好,也不说话,楚清妍知道他生气了。
义父是这样,生气的时候也不会骂她,也不罚她,只是沉默着,直到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给个眼神。
所以虽然不知道义父为什么生气,但总归是她做错了什么,深知错不错的不重要,态度要好的楚清妍当即抿着唇呐呐道歉。
“对不起,义父,我错了。”
高华捏着被子的手一顿,定定看了她一会,忽而‘哼’了一声,给她盖好。
“你哪里会错,胆子大得很!”
楚清妍小心觑他,见他话虽说的生气,但脸上并无太多生气神色,想来还是有流转的余地。
果然是做错了事,脑子里立刻搜寻这段时间自己所有举动,试图找出他生气的原因。
想了想,做出一副忏悔模样,试探着说道。
“我错了,我不该和楚三娘争吵,有失宗门颜面……”
觑了眼,高华没说话,看来不是这个,再说道。
“那是不该设计韩世昌,应该光明正大和他对峙……”
虽然不服气,还是道出这么个缘由,虽然是韩世昌先出的手,但反击的手段确实不够磊落,义父要是因为这个觉得她做错了,那确实也没什么不对。
高华瞥了她一眼,冷‘哼’了声。
“我像是那种别人欺负到头上,还忍气吞声的人吗?”
不像,楚清妍老实摇头。
义父虽然看着威严,实际也不好惹,能治住青禾宗上下几千门众,和在几大宗门中立于第二的位置,没点雷霆手段怎么行。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难不成……觑着高华半白的胡须,小心翼翼道。
“义父是听说了清妍幼时……”眼一闭,狠心道了出来,“当年确实是我故意蹲在义父必经之路,那些生辰八字的言论也确是我故意放出……”
说着说着就不敢看眼前人了,虽然听方瑜说义父大概是知道此事,但她还是不知道义父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从未提及过一句,义父莫不是在等她坦白,可她现在才交代,是不是让义父失望了?
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冒险。
今日的一切都源自于当年的那场算计,没有了青禾宗,没有义父,不能修炼的她屁都不算一个。
不说能不能修炼,光是在这世道讨生活都不易,不能修炼的她只会被楚三娘早早的找个人家发买,打着嫁人的名义。
现在生了坦白心思,一是因为多年的愧疚犹如巨铁将她钉在海底,时刻遭受钻心之痛和愧疚之苦,如今只想卸了这重担,浮到水面呼吸下自由的毫无负担的广阔气息。
她不想再做个小人了。
二来,狭长的睫毛轻颤,泄露出一点隐秘心思。
二来其实也是因为现在修炼有所成,至少现在的她哪怕被赶下青禾宗也不会被饿死,怎么都能在人间混口饭吃。
就是这样,哪怕选择坦诚其实也是计算后的结果。
她就是这样一个无时无刻都在给自己找退路的卑劣小人,正义从来不是她的第一选项,光明只能排到生存之后。
她是那么的不磊落,不坦诚。
像她这样的人活该被……
“这些我都知道,孩子。”
高华的话将她思绪打断,目光下意识缓缓升到义父脸上,义父面容上是她看不懂的慈悲。
啊,义父果然知道,她想。
抿了抿唇,还是耐不住细声问高华。
“那,义父怪我吗?”
谁知高华闻言轻笑,“怪你什么?”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话,高华眼神却是软了下来,他抚了抚她的头,像是一个父亲安抚他心爱的孩子样。
“你又没伤害我,没伤害昭儿,没伤害任何人,甚至昭儿还因为你真的好起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你就是他的福星,有什么好怪的。”
高华抚着下巴轻笑,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轻叹了口气。
“至于你欺瞒为父一事,那自然是要生气的。”
“义父……”她惭愧地低下头。
高华安抚地摸摸她头,温和地继续说道。
“不止我生气,方瑜那时叫喊着要把你永远赶出青禾宗,不让你踏进青禾宗一步。”
“义父……”她脸色煞白。
“我也很生气,但想着你那么细心照顾昭儿,彻夜不眠,衣不解带,我一个做父亲尚且不能做到这般,可你做到了。”
“我就想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高华温和地看着她,回想起那时,心有所动。
他那时虽然关心高昭,但身为青禾宗掌门他要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能分给孩子的精力也只有整个青禾宗静下来,万物入眠的时候。
只有那个时间他才能安静地坐在高昭身边,握着他小小细细的手,祈祷神明让他醒过来,可惜神明大概是看不惯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堵耳闭目,昭儿怎么都醒不了。
昭儿她娘已经离开他很久了,他不想他也离开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楚清妍出现了。
那个生辰八字的传言实在太过可笑,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愿放过,所以他沉默着把清妍带到昭儿身边。
清妍是他急病乱投医的选择,也是他下意识找到精神寄托。
但他没想到清妍把高昭照顾得很好。
小小一个孩子,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像个小大人般承担起照顾高昭的责任。
细心听着丹师的交代,主动问他们有什么要注意的,好几次他过来都看着这小小人儿借着灯火不知道在翻什么,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医书,不由哂笑。
“孩子,别看了,没用的。”
丹师看了昭儿的病情都无解,凡人的医书能有什么办法,他不以为然,楚清妍却认真的仰着小脸。
“伯父,如今的丹师也是凡间药理分化而来,就像修士也是从凡人间脱颖而出,虽说不尽相同,但总归同出一源,或许能找到些线索也说不定。”
她这么说,他也只是愣了愣,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没当回事,不成想这孩子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药草一点点给高昭浸泡擦拭,放在床头熏香。
他以为的无用功竟然真的把昭儿一点点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后来丹师也研究过她的方子,都说无效,他们的丹方也和之前一样,可不知为何,昭儿确确实实地醒来了。
昭儿醒来时,他忍不住抱住了身边的小姑娘,心想,这就是他和高昭的福星,是上天赐予他的女儿。
以至于后来方瑜把她算计他的证据摆到眼前,他的想法是,‘这孩子一定有什么苦衷’。
所以他就去查了。
查了才知道她有那么个娘,还知道她娘最近和村里的一个丧了妻的屠夫走得很近,而那屠夫经常趁楚三娘不在找她。
查到这里够了。
他想了想,跟方瑜说了一下,方瑜沉默却依旧不满。
“那她可以求你,求我们,而不是用那种手段,她才十三岁,心思如此不正,以后必走歪门邪道的路子。”
“高华,她心思深沉,不适合修炼。”
方瑜说清妍不适合修炼,他却觉得不是,那孩子明明有一双干净的眼,怎么会不适合修炼呢。
于是他和这个多年老友头一次产生分歧,不顾她的劝告,自顾自地收清妍为义女。
问清妍愿不愿做他义女那天,天很晴,楚清妍的眼睛也像蓝天一样清澈。
她愣了愣,突然眼泪就跟山泉水似的流了一地,连鼻涕泡都哭出来了,这才不好意思向他借了帕子,擦了眼泪,小小地说了声‘义父’。
多可爱的孩子啊,就该是他的女儿。
“楚大丫不好听,为父给你取个名,叫清妍吧。”
清妍,纯净美好。
就像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