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言给一个久未联系的头像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是否在荣县。
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快中午时对方回了:在,有事?
安言:方便的话,请你吃个饭。
对方同意了,两人约在荣中附近的一家湘菜馆。
袁晟是万万没想到安言会主动跟他联系。以前高中时虽打过好几次交道,但安言性格向来高冷,和谁都不算交好,两人也谈不上是朋友。大学后分隔两地,就更没联系了。
不过安言主动联系他,他是能猜出一二分的。他们之间唯一的交叉点就是于述飞。
高中时,他就大概知道安言和于述飞的关系,只不过于述飞从不主动承认,他也不想去添乱。于述飞的性格他是再熟悉不过,除非他主动公开,否则就别多事。
袁晟家早就买了新房子,只不过以前为了方便上学就一直没搬家。高中毕业后,一家人就搬到新区去住了,他也有好几年没碰到过于述飞,所以安言突然约他见面,他欣然同意了。
袁晟到时,安言已经点好菜了。同学之间,也没那么多讲究。
几年没见,两人难免一顿寒暄。安言也是这时才知道他已经搬走,而且读了本省的一所理工学院。
袁晟见饭吃到一半安言依然没开口说正题,便主动问:“是不是关于我哥的事?”
他一直称于述飞为“哥”,这么多年习惯改不了。
安言难为情地笑了笑:“方便吗?”
“看什么事。”
安言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以前是和现在相反的样子。我想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他爸,他妈,他妹,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袁晟听她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倒也没表现出多么惊讶,他早想到了是和于述飞的过去有关。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和我哥现在什么情况,但如果你是真心为他好,我是可以都告诉你。”
安言认识于述飞时还不到18岁,等她完全了解这个人的过去时,已经快22岁。这四年的时间,也许是碍于对一个人过去的基本尊重,也许是怯于于述飞的脾气和性格,她始终没有主动去探寻他的那些过去。唯一一次触碰他的底线就是擅自去他堂哥家打听他父母的事。
可于述飞那晚上的话,让安言不想再这样欺骗自己,即便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她也不想再看到永远只是伪装的于述飞。
她想破釜沉舟一次!后果自行负责。
“我们小时候他家条件挺好的,他爸技术好,光手下的徒弟都好几十个,听我妈说,20年前他爸一个月都能赚好几万。后来他妈劝他爸买房投资,他爸不听劝,赚钱后全拿去打牌了,先是小赌,后来就大赌,赚多少输多少,最后甚至借钱赌。”
袁晟喝了口茶。
“他妈特别漂亮,长得跟明星一样,本来瞧不上他爸,听说是父母硬要她嫁,他爸多能赚钱啊,那年代所有电器都给他外婆家送去,他外公外婆能不喜欢吗?刚结婚那几年还行,可后来他爸沉迷赌博后,他妈就出轨了,找那男的没什么正经工作,也有老婆孩子,听我妈说就是人长得好看,后来他们也生了一个,都以为是于家的,我哥他爸养了好几年,后来出事后才知道是那边的。”
安言说:“我见过那孩子,快上初中了。”
袁晟无奈叹了口气:“以前我哥特别宠他妹,谁知道转眼间就不姓于了,你说换谁能接受?”
“他爸之所以一时激动杀了他妈,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个小孩,刚开始是邻居们当着他爸开玩笑说怎么跟他长得一点不像,后来他爸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才知道自己帮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安言埋着头:“那也不应该冲动做傻事,他们就没考虑还有于述飞?”
袁晟说:“他爸也不是故意要杀他妈的,一时冲动,在扭打之下失了手,后来送医没抢救过来,自己就去自首了。”
袁晟顿了片刻:“我哥真的挺可怜的,小时候性格好,成绩好,家境也好,我们那片好多同龄人都羡慕他。他以前特别活泼,经常带我们去打篮球,我还跟着他一起去学过街舞。后来他爸赌博,家里经济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他妈也成天不在家,他就慢慢孤僻了起来,什么活动也不参加了,一心扑在学习上,他学习越来越好,常年都是全校第一。我觉得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即便家庭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但他依然很优秀,他依然可以昂首挺胸接受别人的夸赞。”
安言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情绪却是难以言表的复杂。
“自从他家出了那档子事,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身上的那种自信了。那段时间我们那片人全都在讨论他们家的事,包括他在内,周边的人碰到他都会问几句。以前那么骄傲自信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还变成所有人的笑话。不要说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就算换个普通人也受不了。”
袁晟用手支着脑袋,冷笑了一下:“要说命运弄人,没有比我哥还惨的人了。我真的特替他不值,真的,有时候我看到他浑身油污那样子,我都想大骂几声老天爷。还有一年就高考了,再晚一年出事,他就已经离开这破地方去了清华。可命运就是没等他。”
桌面上的几排字已经被盯得变形,安言眼睛一眨不眨,内心却在滚烫地翻涌。
袁晟看着她笑了笑:“安言,我哥脾气是有些孤僻和古怪,但你别怪他。他不是针对你,他是针对命运,针对他父母,听我妈说,他至今都没去看过他父母。他故意将自己变成这样,故意辍学改变人生的方向,就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原谅过他父母。”
安言眼里含着水光,笑着点了点头。
*
那天回去后,安言和往常无异,只不过几天后她以回老家为由离开了一天。于述飞那阵子刚好忙,叮嘱她注意安全后就没再管她。
荣飞电器这几年转型挺顺利,于述飞懂技术,眼光也毒辣,他挑选的合作商市场反馈都还不错,如今越来越多的品牌主动找上门谈合作。自从上次从楼上摔下后,他彻底砍断了传统业务,只保留了几个利润高危险系数低的老客户。
他年初报的计算机课程断了一段时间,身体养好后又才恢复。他底子不差,领悟也快,培训老师说,他现在的水平足够他在外面找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如果想继续学,可以再报个深化班。于是,于述飞又重新找了个更专业的培训机构。
那天从培训班出来,突然收到袁晟发来的一条消息:哥,好久没看见你了,最近没什么事吧?
于述飞看着这条有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回:会有什么事?
袁晟:没事就好,我就是关心一下。顺便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于述飞:你就这么缺这顿饭?
袁晟发来一个大大的“嗯”。
于述飞:等你过年回来吧,这段时间忙。
袁晟又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加了一个字:哦。
于述飞没把袁晟的突然问候放在心上,只当是他闲来无事找人聊天。
那晚到家时,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安言已经回来了。
他脱鞋走过去,见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便问:“坐这干什么?事情办完了?”
房间很安静,安言轻声“嗯”了声,然后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
于述飞看了她一眼,也没多想,直接去卫生间洗手。
洗完出来,安言已经走到跟前了,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就这样直愣愣看着他,也不说话。
她一大早出门,晚上才回来,现在又是这样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于述飞以为她在老家发生了什么事,便过去圈住她的腰,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了?”
安言抬眼望着他,努力笑了笑:“你吃饭没?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煮碗面?”
于述飞摇摇头:“你呢,晚上吃什么了?”
安言突然靠在他身上:“吃不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伸手捧住她的脸蛋,“想吃什么?我去煮。”
安言晃了晃脑袋,又重新贴在他怀里:“想跟你说说话。”
“说什么?”
于述飞察觉到她今天的情绪不对劲,但又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向来有些敏感,也较为隐忍,很多时候,连他都不敢触碰。
“说了怕你生气。”安言在他怀里喃喃。
于述飞眼神暗了些:“到底怎么了?”
“我去看你爸了。”
“……”
安言的声音放得很轻柔,流淌在于述飞怀里,尽量不去激起他的情绪。
见对方没反应,她又补了一句:“他很自责,让我替他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说完后,头顶依然没有声音,双手就像环抱着一具假人,安静得可怕。但越是安静,越让她内心忐忑。她缓缓抬头,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以为会看到他愤怒,看到他爆炸,但看到的只有湖面一样的平静。
“于述飞……”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像是宣判结果前最后的博弈和挣扎,谁都猜不透彼此的心思。
安言有些紧张了,在于述飞家人这个问题上,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冷静的反应,甚至在他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变化。
于述飞这才垂眼看了看她,睫毛开始有些微颤,随后松开双手,轻轻勾了勾嘴角,淡淡道:“你走吧,我们结束了。”
说完,再也没多看她一眼,而是越过她的身子,到门口穿鞋,顺手拿起门口的一把钥匙说:“走的时候直接关门,钥匙我拿走了。”
语气里没有一点情绪,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如高山冰雪,也如冰尖利刃,瞬间封死了所有的出路。
一切都那么猝不及防。
安言几乎没有思考时间,立马转头叫住他:“于述飞。”
于述飞听见了,但没有搭理她,直径开门出去。
“你如果出了这个门,我们就真的结束了。”安言脑袋一片空白,霎时六神无主,只凭下意识反应在他身后发出最后通牒,“我说到做到。”
可那扇门还是无情地关上了,没有一丝犹豫,就连她最后的半句话,也被关在了门里。
于述飞就这样冷静地,毫不留情地走了!还拿走了他留给安言的那把备用钥匙。
以前哪怕再怎么冷战和吵架,两人至少给对方留足了最后的体面,可这次不一样,当他拿走那串备用钥匙的那一刻,安言就知道,他这次不会再回头了,他切断了所有的退路。
身体就像是瞬间被掏空,摇摇摆摆,空落落的。有些失神,也有些悲凉。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伴随“砰”地一声关门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席卷而来,哪怕是三年前的那一次放手,她也没有如此狼狈过。
喜欢一个人,真的没意思透了……
她从早上七点出门,到晚上八点回家,去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破地方,整整十多个小时没吃饭,就为了替他去看一眼他的父亲,为了能解开他的心结,为了能再靠近他一些……
但就因为短短两句话,他用三分钟时间结束了这四年的情分。
她在内心嘲笑自己,哪有什么不可触碰?哪有什么底线不底线?不过是拒之门外的借口罢了。自始自终,他的心都从没为她敞开过。
看着他那清冷而决绝的背影,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放手,是这么的无声无息。曾经的热烈,曾经的曲折,曾经的死缠烂打,都抵不过这样的无声无息。
这就是她想要的破釜沉舟?
安言苦笑了一下,几乎没有犹豫地,她拿出手机,改签了一张两小时后回南城的车票。
出租车穿过灯火阑珊的街道,荣县的光景如跑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在安言的记忆里,这个县城总是灰蒙蒙一片,飞扬的尘土,破旧的电线,压抑的午后,清冷又躁动,纯粹又痛苦。就像凤仪街18号,就像于述飞那辆奔驰的红色摩托,它们仿佛天生属于这里,颓废而恣意。
正如那个雨夜她偶然闯入于述飞的世界,对这个县城而言,她也注定只是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冰冷的霓虹灯唤起她最后的知觉,安言点开手机屏幕,在几个通讯软件中一一删掉了他的名字。
身后的景色逐渐模糊,她也终究将这里遗忘。
晚上11点多的列车从荣县出发去南城,一趟冷门的慢车,要坐整整16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