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伤,哪及得上他见着阮缚心在众人面前身败名裂。
阮知微眸底尽是一片薄凉。
他哪会不知这伤会落下病根?
只不过他身上的伤口不仅此处,多日来的拖延治疗,也不知后背的伤口够不够唬人?
“等了这些日子,到底是没白费我受过的苦头,他越是想要磋磨我,越是下手狠毒,还好我命大,足够能撑。”
他痛在身上,定是要伤到阮缚心。
不然这一笔笔账,如何能清算?
“你疯了吗?”耳边的长链碰到脚踏处的声音,听得狄凌都不忍,阮知微连自己的颜面都全然不顾,只为了能拖他的生父下水。
这一盆污水,哪有他的性命要紧?
“你不想活着回去见昭昭了吗?”望着他愈发消瘦的容貌,狄凌要他至少活得要像个常人般。
“昭昭?”分明不过分离几月,但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又陷入往日的沼泽里,爬不出,也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垂着手腕,阮知微靠着床柱,微微偏过头,眸中却是死寂。
他扯着嘴角,嗤笑了一会儿,徐缓地道:“若昭昭亲来,大概我能装得像个常人。”
把人皮套上,再演一演这世道讨人喜爱的少年郎是怎生的模样?
“阮知微,你长点良心,书院内的师兄弟们,如若不是关心你,何至于一群人不畏名声尽毁,仕途尽断的危险,来帮你?”
这一行,有没有好处,他们这群人心里,哪一个人不清楚?
只是书生意气,不畏强权,不畏流言蜚语,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来了。
“李师兄和何师兄是马上就要下场的人了,为了你,他们还是来了,连尚且还是孩童的周钧诺都来了,同窗之谊二字,从来不是说说而已的。”
狄凌苦口佛心地要他珍重自己,别拿自身再寻开心。
“好生活着,阮知微,过了这一关,今后我们只希望你能活得像个常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不想死,自然要寻个法子,让阮缚心自此与自己断了所谓的亲缘。阮知微垂着手腕,曲起双膝,将头埋在双臂间。
许久,他忍不住哑声笑开。
“我认了山长为父,为了山长的名声,我定要受些苦头的。”
“我不愿如蝼蚁般活着,却不想见山长与师兄弟们为我背负起仗势欺人的恶名,出师得有名,没有什么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好的名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凝视着窗外乌泱泱的一群人,不经意的扬起嘴角。
“世俗的苛责是人此生无法摆脱的枷锁,足够的凄惨,才能感动人心,才能挖我出泥潭,才能不至于让师兄弟受人诟病。”
他眸光的扫向一时呐呐无言的狄凌,微笑道:“你若问我,为何非得如此?狄三,正因为我有几分良心。”
所以他才会不忍,不忍有人为他蒙受不白之冤,不甘有人为此百口莫辩。
向死而生是他的选择,只是他终究有愧师兄弟们。
“你……”不知阮知微是抱着如此的心思,狄凌有些愧疚,可一想到这家伙给他的书信中,居然只有一个‘等’字。
即刻起,他恨得牙痒痒,想要抬起手给阮知微一个头顶棒槌,然而手稍稍抬起时,一下子卸了力。
他捂着额头,有气无力地道:“你不怕无人看得懂?”
等死也是等,他那信还不如不送。狄凌一想起一脸忧急的自己,把信一送,当时山长阅后,看自己的神情,仿佛是见着个不长脑的大傻子。
“下回,这种事,你随便找个人去,都比我强点。”算他求求阮知微,戏耍人,也要为被耍到的人考虑一二,他也是要颜面的。
闻言,阮知微反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狄凌,犹豫再三,失笑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先看看。”
没想到狄凌会原封不动的转送出去,想必当山长见着连封口都原样的信笺时,看向他的眼神定是很稀奇。
看着吊儿郎当的不靠谱样的狄凌,却是一个难得会守诺封口的君子。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狄凌看向阮知微的眼神都着不解,“你给山长的信,我为何要看?”
到处横行的是翻了篓的螃蟹。
他没兴趣去窥-探他人的秘-密。
耳边倏然响起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狄凌脸色一变,急忙弯下腰,把阮知微塞进被褥里头,连同他的鞋履都顺手推了进去。
反正这床榻不是他家的,脏了,也不关他的事情。
“狄师兄,我和几个师兄弟把临近的郎中们都请来了,放心,放心,这么多郎中,阮师兄定不会有事的。”跑去请郎中的张眠风,领着一群带着药匣子的郎中依次进入屋内。
“你……”狄凌瞄了眼把一群老的、少的郎中都一窝蜂全捕来的张眠风,终于明白山长为何总说这家伙缺心眼。
错把狄凌看他的眼神当做夸奖,张眠风乐呵呵地站在门槛处,弯腰就把一个个师兄弟腰间的钱袋子给摘下来。
“狄师兄,你不用担心药钱,你瞧,我全有。”摇晃了下手中几个钱袋子,张眠风才不管其他师兄弟错愕的眼神。
他支了个桌子在门槛处,把钱袋子都放在桌子上,掂量着哪一个师兄弟的钱袋子更重些。
“还回去吧。”狄凌有气无力地往后摆手,这笔账,就算在他身上,免得阮知微一张眼,就多了几个债主子。
“如果你还想活着,赶紧把钱袋还回去,这些请郎中的费用,由我来结算。”有多少算多少,事后他全算在阮知微的头上。
他随手将腰间的钱袋子解下,抛到里头的桌子上,头也不抬地:“如若不够,稍后等胖头鱼回来,把他拎起来甩一甩,一地的碎金子,足够我们今晚还能包个酒楼好好吃一顿。”
胖头鱼,书院内赫赫有名的冤大头,除了个头矮了些,其他方面,伟岸到其他师兄弟望尘莫及。
“好嘞,等等我算个账,理一理今日请郎中的费用。”张眠风拎起狄凌的钱袋子,松了松袋子,把里头的银两全给倒在桌面上。
“师兄,我给你研磨。”总有几个有眼力见的师弟一路小跑,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全给挪了过来。
“桌上食盒里的食物,我们能吃吗?”一两个贪嘴的师弟眼巴巴地望着书上的食盒,赶了半天的护院,他们肚子也是饿了。
狄凌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的拔腿跑了出去,冲着院中的何唯道求饶道:“何师兄,我管不住了。”
一个个的,事多到他都头疼。
这辈子,他吃过最大的苦头,大概就是在今天了。
头一扬,何唯道还在院中收拾残局,听到狄凌崩溃的叫声,他单手握拳,抵着额头,无力地道:“放着我来吧。”
该死的李炮竹,遇到麻烦事,跑的比兔子都要快,滑-溜地根本抓不住。
等到里头的郎中一个个诊脉完,没几个能面色淡定地从里头的书生手里接过银两。
这银两着实烫手,谁收都觉得害怕。
“放心,不用开药方,我们山长的意思,每隔几日轮流来一趟,银两,我们书院有的是。”书院内不缺钱袋子,更不缺冤大头。
张眠风笑容可掬地奉上银两,顺便把眼前郎中的信息填写在纸上。
“等到需要各位郎中来诊脉的日子,我们师兄弟们会轮流来府上请你们来阮府的,到时,请各位郎中赏个颜面,万万不要推脱。”
脸上挂着笑,嘴里说着软刀子的话,张眠风提醒身后的师弟们,要安然无恙地将郎中送出阮府。
手中的银两愈发的重了,几个郎中擦着额头的冷汗,又不敢说出拒绝的话,毕竟出阮府还得靠这几个书生一路护送。
看到张眠风好歹能稳住局面,何唯道给他又支了几个师弟过去使唤。
“没钱就问你的狄师兄,他家有薄产,一张脸都比你桌上的钱袋子值钱。”用脸赊账,只能用世家子的,旁人的不定有狄凌好使。
他们这群人,可以背着他再来讨论他的下场。一脸痛苦的狄凌扶着门扉,苦笑地望着院落的何唯道:“师兄,我只是个庶子啊,求放过。”
世家子的颜面有用,也得分人。
他一介庶子,再能干,也不会越过前头的兄长。
“师兄,你不如等等胖头鱼,他的颜面比起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来的重。”他压根没心理负担,把最小的师弟给卖的干净。
“不成。”没想到何唯道一下子就拒绝了他的提议,周钧诺人小身份重,真出了什么事,首先李炮竹会生撕了他。
所以这院落里,最大的冤大头是他?狄凌有苦说不出,只能暗暗地咬牙切齿,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这苦,他不吃也得吃。
等到屋内的郎中走的差不多了,天空暮色将近,山长让几个年长的书生留了下来守夜。
为了安全,将身边的护院也给留了下来,保不准哪一刻就有用了。
夜空中零星挂着几颗亮点,李世雄才意欲未尽地单手捞着嘴里叼着鸡腿的周钧诺回来。
好一个酒囊饭袋,好一对好吃懒做的师兄弟。留下来守人的何唯道闻到临近的李世雄身上的酒味,头疼欲裂,斥责道:“你居然带着一个幼童去饮酒作乐?”
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居然如此的不靠谱?
何唯道气得恨不得拿起墙角的竹扫,把眼前这个污-秽给扫出去。
“话怎么说那么难听?”哪里饭菜好吃,他就挑哪里,哪会去管那地方是做甚的。
李世雄挑了挑眉,放下臂弯里的周钧诺,伸手就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热食,塞到何唯道手里。
“放心,只是吃个饭,顺便打听了点事。”他挥了挥手,身后冒出一个带着一个小斧头的护院。
“麻烦你让一让,我去里头砍一下链子。”接过小斧头,李世雄拍了拍何唯道的肩头,头也不抬地迈了进去。
人算不如天算。
然而,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更是其乐无穷。
亲缘二字,若成了枷锁,就不该有存在的必要。
听到里头断链的声响,何唯道弯下腰,抚着正吃着满嘴流油的周钧诺,慢声细语地道:“把你听到的事,全部说给师兄听,可好?”
“啊?”被一脸温柔的何唯道给匡了,周钧诺小嘴叭叭的,巨能说,还生怕他的何师兄听漏哪一句话,手舞足蹈地表演着。
要他说,阮师兄也是八辈子不幸,摊上这一对爹娘,活生生的坑害他,多年来的不管不顾。
等人有了出息,就想斩断他的羽翼,让他一世跌落泥潭,爬都爬不起来。
唯一能对他好些的长辈是年迈的祖母,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早就搬到了气候更能养病的山庄去了。
“何师兄,有件事很奇怪,那府上的洛姨娘,说是宠妾,却时常不住在府里,反而常住山上静修。”周钧诺百思不得其解,小小的脑袋瓜子里充满了疑惑。
这家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奇奇怪怪的,连同传闻说色中饿鬼的阮景辉,他都觉得奇怪。
观其面相,阮景辉的精气神十足,完全不像是被人掏空身子骨的样子。
“等我回去,再问问兄长,会有人沉迷女色,精气神还十足?”他小声的嘟喃着,满肚子的问题需要有人答疑解惑。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阮知微这里,一本经书恐怕是难以超度这满府的妖魔鬼怪。想是这么想,何唯道哪能当真对周钧诺这么说。
孩子还小,有些脏话还不是不能听的,恐会学了去,坏了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