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姑娘还有旧识来春程找您?”曲廷好奇问道。
“不是。”王若芙忖道,“是我从神都带来的,一直都搁在箱子里,前几日看它积灰了,所以才拿出来。”
曲廷闻言,也不作他想。
王若芙说了谎。实则也是不愿多找麻烦。
到底那人如今统领神苍军,擅离职守来送一枚玉,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发散出去,终归不好。
她一边磨墨,曲廷一边跟她拉家常:“今夜鬼节,姑娘怎的还出门?”
“我有个朋友快过生辰,她自小爱吃鱼,趁着河水还未结冰,我去给她抓几条新鲜的。”
曲廷一愣,失笑:“总觉得王姑娘慧极,性子又沉稳,姑娘抓鱼的画面……还挺难想象的。”
“从前行走山野,下水抓鱼、上树摘果子都是常事。”王若芙忆起过往,眉目间添上一点笑意,“我还误杀了人家养的鹅,赔了好多银子。没办法,当时吃了几天树叶子,实在有点饿。”
曲廷吹凉了茶,来不及喝,先笑了两声:“我只当姑娘之前行走山野时很艰苦,如今听您讲来,倒是颇有一番野趣。”
“是很有意思。”王若芙垂眸。
现在想起来,除了接连不断的追杀和惊险至极的任务外,那些或秀丽、或粗犷、或险峻的山林风光,那些各不相同的风俗人情,实在很有意思。
蜀道雨雾浓、江南秋蟹肥,岭南到了冬月都不必穿厚衣……
她想到很多,不禁低头一笑。
片刻后,曲廷拿了信,拜别她。
王若芙去灶上,抓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她手脚利落,拿刀去了鳞片、苦胆,把鱼扔进热油锅里,捣碎了煎出香气。再往里倒水,待煮得汤色浓白,取来筛网,滤过鱼肉和鱼刺。
鲜浓的鱼汤装进食盒里,夜色深深,王若芙又出了门。
春程多为草原,附近只一座矮丘。
行至半山腰,一座四方墓碑前,王若芙摘了兜帽,将食盒打开,一碗鲜亮的鱼汤仍冒着热气。
七月半浓云蔽月,夜色暗沉如墨,清寂山间惟有一盏风灯是亮的,王若芙就跪坐在这方寸的光亮里。
面前石碑上刻着“挚友楼凌之墓”六字。这是王若芙在春程为楼凌立的衣冠冢,但碑后只埋了一枚银坠子而已。
山间的风凉浸浸的,王若芙裹紧了披风,轻声道:“阿凌,今日你满三十岁了。
“令佩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她坚持要找你的遗骨,总算去年有了些踪迹。她也是个疯女人——你一早和我说过的。我的旧识孔大人写信过来,说夏秋交际时分,令佩一个人跳进破青谷的河里,足足泡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你的一片青色衣角。神光军找到她时,令佩浑身都是被礁石割出来的伤口,不少都发了炎症,她起了好几日高热,死去活来过一回,但一直把你那片衣角死死拽在手里。
“……这些年,我扪心自问,最亏欠的始终是你。十五岁那年,你在小凤凰山救了我一命,我却亲手把你推去西北。到现在午夜梦回,我也总是想起那个夜晚,你一个人一匹马闯出神都的时候,如果我能拉你一把,会不会就能留住你?”
王若芙剖白至此,不禁沉默。
可是留住楼凌,让她去平江府安稳一生,难道就是对的吗?
“现在令佩继承你遗志,把燕然守得很好。如果有机会,想必十年之内打下乌丸王都也不在话下。你……若在天上能看见她,且给她托去一梦吧。否则她虽在人世,心却早堕无间。”
四年了,楼凌的死一直是萧令佩的心魔。
每回令佩写信给王若芙,末尾总是一句,“遗骨未有踪”。
“萧子声又为你加封爵位,是为定国夫人。”王若芙眉目低垂,“有时我也看不懂他,说他大局为重,刚打下燕然那一阵,他偏偏要了你的性命。可要说他被权术钻营熬坏了脑子,佞臣劝说他让令佩回京,他却反摘了那人的官帽。”
这事儿是孔捷跟她说的。他回西平时,特地上了一趟春程来探望她。
“有些同僚满腹筹算,自以为看透圣上对长公主的忌惮之心,在燕然未定的节骨眼儿上,提出召长公主回神都参加祭礼。圣上当堂驳斥他,说——
“长公主回京,你去替她守燕然?”
彼时孔捷感慨:“归根结底,圣上是明君。”
他看透如今朝局,无人可顶替令佩的位置,所以放任她在燕然,也放过了卸下权柄的王若芙。
当年那个以王若芙一缕血发逼迫令佩的萧子声,仿佛只是一时意气不甘,迷了心志。
“国朝这些年,其实也越来越好了。”王若芙将那碗鱼汤洒进土里,轻声道,“但是无论子声有多圣明,我这条不归路,总是要走下去。”
风吹断枯枝,传来窸窣的声音。
王若芙神色在刹那间凝住。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风灯和食盒,慢慢朝山下走去。
行至半途,王若芙想起什么似的,匆匆折返。
她隐约觉得有一阵风伴在她身侧。
不出意料,楼凌墓前,多了一枝清丽的白色野花,蕊心是嫩黄的,还沾着新鲜清透的露水。
从她离开到折返,不过半柱香而已,这半柱香内,却有另一个人来祭拜过楼凌。
王若芙心下了然,环视周围,面对着四方寂静的山林,轻声道:
“我知道你在。也许……你已来过很多回了。”
从她在小院里听见踏碎枯枝的细碎声响,到无声无息出现在书案上的那枚鸾玉,再到今日楼凌墓碑前的一枝白花。
“我知现在你不宜现身,更不宜与我见面。”她语声缓缓,“无碍。延恩关事忙,你早些回去吧,我在这里很好。”
山林掩映间,一道墨青的影子与夜色溶在一起。
林世镜遥遥望着她伶仃的身影,在旷远的山色与草原中显得太过渺小。
周遭静得只有风声掠过,因久别重逢而再度悸动的心跳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他视线隐隐模糊。
一盏风灯照亮秀丽容颜,王若芙眉目沉静得近乎孤寂。
他伸手扶着树干,很想在这一刻不顾一切。然而最终最终,他不过静静看着王若芙离开、远去、走下山崖。
延恩关和春程这样近,他与她却那样远,连见一面都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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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程正经入了冬,时鹤被阿娘催着穿上厚袄子,裹得臃肿又笨拙,练字时总觉得身上绷得慌,字也越练越差。
他懊恼地坐下来扒衣服,被姐姐时莺凶了回去:“没天分就没天分,你还怪衣服?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时鹤忿忿:“你还笑我!”
“我笑你怎么了?”时莺把手里的豆子搁下,叉腰道,“我就笑你个窝囊的!被人家雪乔姑娘拒绝了一回就气馁了?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时鹤,你有没有点儿气度?那人家雪乔难道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你没了她就连日子都不过了?”
时鹤下巴往手背上一搁,“她不是吗?”
时莺一怔,想起雪乔姑娘神仙似的姿容,再有那手妙字、那不凡的学识,不禁咳了一声:“你看吧,你都知道人家神仙人物,那你配不上人家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看开点阿弟。”
时鹤更悲愤了:“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吗!”
时莺扁扁嘴不说话了,继续低下头摘豆子。
情绪发泄完,时鹤也冷静了,叹了口气,哀怨道:“前两日我见一个官老爷去拜访雪乔姐姐,对姐姐恭恭敬敬的,听姐姐叫他‘长史’。”
“长史?”时莺挠挠脑袋,“挺大一官吧?”
“是不小。”时鹤挫败道,“连大官都得对雪乔低头,她从前得是什么身份啊?”
“从前多尊贵,也不碍着她现在流落乡野啊。”时莺浑不在意,“你说她真要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至于在咱们这个破地方,天天遭人白眼被人说闲话吗?”
时鹤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你说。”
听闻冬月……是雪乔生辰。
哪怕被拒绝了,哪怕雪乔不喜欢他,他去给她送个礼物,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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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镜这几日辗转春程和延恩关,休息得不好,又有体内余毒未清,回军营后小病了一场。
“小林大人!”庄童端了药汤进来,“你让我查军中近日有谁去过春程,我都盘了一遍!记在册子上了,你喝了药再看。”
林世镜一口饮尽,苦味钻心,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当即伸手:“拿来。”
神苍军治军严苛更甚神济军,大部分将士进出军营都要写清楚缘由,三审三核,是以,离开过军营的人写在册子上也不过薄薄两页。
林世镜眼神落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指尖点了点,“监军胡缇的下属,盯紧他。”
庄童微讶,“你怀疑胡监军?”
胡缇由萧子声亲自指派,早林世镜十年入仕,历任扬州司马、并州长史、兖州太守,且不说他政绩还算不错,不管怎样忠心应是没得说的。
“数度去春程,我确认了一件事。”林世镜放低声音,“春程县内有人与军中反贼勾结,将神苍军中的消息卖去东胡。”
庄童神色瞬间凛然:“所以春程陷落……是里应外合?那……那你所中那枚毒箭……?”
“我其实也怀疑,是有人故意将我引去有埋伏的地方,否则为何那么巧,东胡人刚好在我巡视的地方埋伏呢?”林世镜蹙眉,“东胡人不至于有一击即中的本事。”
庄童理了理思绪,拽出一根线头来,“那春程县内的那个‘鬼’是谁?”
林世镜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隐忍:
“胜州长史,曲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