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时分,押运大军终于逐渐接近了京都。数日之前,洞城忽然遭遇了一场山洪,城中的百姓闹起了饥荒。梁郁奉了中枢台的钧令,亲自带兵押运数万石粮食过去救灾。在军民的合力努力下,总算化解了一场饥荒。
协助城主衙门安抚完百姓后,梁郁领兵重返京都。一路之上,倒也太平无事。但是梁郁心里却觉得隐隐发生了什么事,骑在马上心事重重的,片刻不得安宁。
大军接近护城河的地方时,忽听前面一阵喧嚣声传了过来。像是有两拨人马在互相追赶。前面有三四个人在仓惶逃命,后面有十几匹快马在跟进。眼见两拨人越来越近,忽见几名黑衣人从马背上飞了起来,亮出兵器杀了上来。
慌乱中,前面的人只得停下迎战。他们保护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且战且退,异常狼狈。待两拨人跑到大军前面,梁郁方才看清,那少年正是新太子宫彻!对方显然是疲于奔命,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衣服上也沾满了血污。
“大胆!你们这帮歹人不要命了吗?竟敢以下犯上追赶太子殿下!”梁郁断喝一声,身影一晃,如天兵下凡一般挡住了后一拨儿追赶的人。那领头的显然认出了梁郁,躬身道:“梁大人,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梁郁质问道:“奉谁的命?”
“是奉了相国大人钧令。目下王城内有乱党作乱,我等是奉命过来保护太子殿下的。”梁郁心里一惊,想了想道:“你们自去吧。此事我会亲自跟相国大人解释。”
那些人面露为难之色,梁郁一个凌厉的眼神瞪过去,冷声道:“太子殿下的安危暂时由我负责,难道你们还不放心?”那些人立时怕了,纷纷躬身退了下去。接着又一阵风似的骑马离开了。
梁郁转而望着宫彻,问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宫彻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浑身抖个不停,根本无法作答。忽听对方身后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副社首,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
只见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站了出来,胳膊上带着伤,手里还握着一把断剑。梁郁扫了对方一眼,记得对方蓝衣社的社员,名字叫“方正”。梁郁遂问道:“方兄,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正冷哼一声,愤愤道:“梁司正,看来这几日你不在王城里。京都已经变天了,右相大人率兵逼宫,已将领主和领主夫人软禁在了朝华殿。我等奉了社首大人之命暗中保护太子殿下,收到风声后连夜想护送太子殿下出城。无奈守卫森严,今晚我等拼死杀了出来。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此刻太子殿下恐怕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魔掌之中。”
天呐!穆篱落率兵逼宫!梁郁内心里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仍然难以相信。当初她明明答应过自己的,绝不为难君上和宫氏家族。可是现在,她还是步了宇文氏、上官氏的后尘,成为了公然犯上的逆臣!
方正一手按住胳膊上的伤口,上前进言道:“梁大人,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入城当面问问她!”
梁郁忘了宫彻一眼,唤道:“贺参将!”身后一名军官走了上来,梁郁冲对方耳语了几句,贺参将应了声。梁郁冲方正道:“我让贺参将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方正一副不领情的表情:“梁大人,希望你不是将我们当礼物一样献给相国大人。”梁郁没吱声,只见贺参将命令兵士牵过来几匹快马,让宫彻、方正等人骑了上去,然后一行人快马加鞭没入了夜色之中。
待对方离开后,梁郁仰头望着幽暗的夜空沉吟片刻,随即率领押运大军入了都城。将押运大军安顿下来后,梁郁施展羽化直接来到长乐府,刚现身出来,侍女即刻报给了青樱。对方立马赶了过来,招呼道:“梁大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梁郁的表情显得很凝重:“篱落在哪里,我有急事要见她!”青樱道:“姑娘在她的练功房里,吩咐了不准旁人打扰。已经有三个多时辰了,连晚膳都没用。”
梁郁不再理她,直接朝练功房走去。青樱赶忙追了上去。将到房门口,青樱两只胳膊展开,拦住了对方道:“梁大哥,姑娘正在修炼,恐怕不方便见你。”梁郁冷声道:“青樱,你不要拦我!”身子直接化作一道湛蓝色的光影钻入门缝隙之中。
练功房内没有掌灯,黑乎乎的。穆篱落一人端坐床榻之上,双目紧闭,两手摊开自然地搭在膝盖上。只见一道黄色的光影盘旋在她的头顶上方,随即在她的七窍之中来回穿梭不停,像是一条顽皮的小蛇。
她的身旁潜灵也幻化了出来,跟她一模一样,端坐在窗台上,也在凝神修炼。梁郁原本有很多事要质问对方,此刻也不敢发声,只得立在一旁,生恐惊扰了对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潜灵“叠叠”方才睁开了眼睛,用怯生生的目光看了梁郁一眼,即刻化作一道白光钻入母体之中。
穆篱落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已经预料到了对方会来找自己,语气平和地道:“你来了梁大哥。”梁郁强压心中的怒火,问道:“你故意将我支到洞城救荒就是为了对君上下手吧。你真是好手段!现在你得逞了!你开心了!你满意了!”
“你如果在城内肯定会阻止我,所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梁大哥,你不要怪我。”梁郁直冲冲地逼了上来,愤愤道:“可是你曾经当面答应过我不会为难君上和宫氏家族,难道你都忘了?你还说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对你有恩,你不会为难自己的恩人。篱落!你在欺骗我!”
“欺骗”两个字还刻意加重了语调,像是为了突出重点。穆篱落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内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温言道:“梁大哥,你先不要动怒。我绝没有要欺骗你的意思。当然,我确实食言了,不过也是事出有因。”
“什么事出有因!你不要再狡辩了!”梁郁依然怒气冲冲,诘问道,“你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颠覆君上和宫氏家族,让自己登上两界领主的宝座!什么领后娘娘的养育之恩、长公主殿下的姐妹之情,你早就忘到爪哇国了!你的心里只有天极殿金阶之上的那个御座!”对方越说越愤怒,几乎已经到了义愤填膺的地步。
穆篱落盘腿端坐未动,也没发声,只是平视着对方。梁郁显得无比痛心,规劝道:“篱落,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了,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呢?我不想你像宇文氏、上官氏一样,成为不忠不孝的逆臣,遭受世人的万千骂名。”穆篱落试问道:“梁大哥,你的意思是君要臣死,当臣子的就要磕头谢恩然后领死吗?”
“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穆篱落勃然动怒,声色俱厉:“梁郁!难道你得了健忘症吗?那天夜里你忘了戒贤和尚说的话了?如果不是我收到了消息,此刻说不定已经魂断降魔阵了!还能在这里跟你说话?那个昏君伙同朱明烨、路阮暗中图谋算计我,你难道忘了?降魔阵的威力非同小可,当年□□寺出了一位修为高深的叛徒本相。他的修为至少在第六境界以上,打伤了无数高僧,最后就是被困死在了阵中。”
话到这里,只见人影一闪,穆篱落已经站到梁郁面前,几乎贴到他的脸上,追述道:“如果我被困在降魔阵中,恐怕也难以逃生。路阮的修为又在我之上,宫弼和朱明烨也绝对不会容我活着离开和陵。梁郁,你是不是非要看到我化作一堆白骨摆在你面前,你心里才痛快?”
在对方的连番责问下,梁郁被怼得无言以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穆篱落又道:“宫弼他们合谋要杀我,我不想死,所以只能反抗!这有错吗?”
梁郁依旧无言,穆篱落的神情凄楚,话音里透出了忧伤:“我当了十几年的孤儿,无名无姓,举目无亲。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而且还有了母亲。所以我不想死。我还要承欢膝下,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二人就这么站着,四目相对,练功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好一阵子,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青樱的声音:“姑娘,山鬼统领有要事奏报。”接着响起了山鬼的声音:“禀相国大人:我的属下刚刚来报,新太子已落入梁司正手中。”
“知道了。你先下去,此事本相来处理。”门外的山鬼应了一声,随后离开了。穆篱落盯着对方,开门见山道:“梁大哥,新太子现在何处?你把他交给我。”梁郁目光坚决:“我不会交给你。篱落,希望你能立马收手,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新太子虽然年幼,但是心存宽厚、忠正耿直,是领主的不二人选。君上已是油尽灯枯之躯,我希望你能支持新太子上位,确保最高权柄平稳过渡。届时你的丰功伟绩可以彪炳史册,总比当一个逆臣要好得多。”
“梁大哥,看来你是铁定要跟我唱对台戏了?”梁郁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君上并不是昏君,当政期间多次施行仁政,深受百姓爱戴,不应该受到讨伐。穆氏家族丢掉权柄乃是自身原因,不能怪到宫氏家族头上。所以,你就做一位千古良臣不好吗?何必非要欺君窜逆呢?要知道民心不可欺啊!就算你坐到了御座上,如果得不到民心,依旧不会长久的。”
穆篱落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对方,内心里怒火翻腾,随时都要喷薄出来一般。她的心底里升腾起了一个声音:“梁郁,你太让我失望了。我那么在乎你,多么希望跟你重修旧好。但是你居然跟反对我的人站在了一起,合起伙来针对我。”
在心里思忖了片刻,穆篱落道:“梁大哥,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给我点时间想想可以吗?”梁郁以为对方幡然醒悟了,惊喜道:“那好,你想一想。我相信你能够做出正确的抉择。”
待对方离开后,青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对方的眼睛里凶光毕露,像是要吃人一般。青樱浑身不禁颤抖了一下,问道:“姑娘,要帮你准备膳食吗?”穆篱落冷冷道:“不必了。你歇息去吧,我现在要赶去□□寺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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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天光正亮。监事阁谍报堂新任堂主胡丁山站在鹅城的城门楼上,极目远眺,显得颇为焦虑。他身后站着几十名阁员,个个手持兵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城外的官道上,不时有行人、马车进进出出,都要接受监事阁鹅城分舵的阁员的严格盘查,太守府衙门的官兵负责从旁协助。言尚庭一身便服冷眼旁观,然后踩着楼梯上了城楼。胡丁山见了对方,慌忙躬身施礼:“见过佐阁领大人!”
言尚庭一手搭在城垛上,目光落到了远处的官道上,淡淡道:“查了这么多日,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吗?”胡丁山回道:“大人请放心!朱明烨已被打成重伤,无法施展羽化。当日救走她的人极有可能是内务统辖司的风眠烛,对方修为低微,也无法施展羽化。二人若想进入鹅城,此处是他们必经之处。”
“哎!”言尚庭不禁轻叹了一声,语气里像是充满了无尽的悲凉。胡丁山小心地道:“大人蒙右相大人简拔为监事阁佐阁领,总揽阁务,正是春风大意之时。为何无故叹气呢?”言尚庭缓缓道:“我十几岁就入了监事阁,服役接近三十年,坐到了现在的位子按说应该高兴。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们此番通缉的目标是谁。对方当过大阁领,又位列台阁成为朝廷的中枢重臣,可是现在却沦为了通缉要犯。怎能不让人唏嘘呢?人生啊!看透了不过是沉沉浮浮而已,谁又知道自己的前路是福还是祸呢?”
说话间,忽听一阵喇叭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只见官道上走过来一队迎亲队伍,新郎官穿着喜服,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走在前面。最前方是六名乐师,手里拿着喇叭、唢呐等乐器吹得呜哩哇啦的。后面跟着几十名家丁,抬着一箱箱礼物,上面扎着鲜红的绸缎,显然是个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
胡丁山饶有兴趣地扫了一眼,调侃道:“新郎官生得油头粉面的,新娘子有福气啦!哈哈!”言尚庭瞥了眼足有上百人的迎亲队伍,吩咐道:“胡堂主,你亲自下去查一下。对方的心思、修为都在你我之上,不得不防啊!”
“属下遵命!”胡丁山快步下了城楼,刚等了一会儿,那迎亲队伍也到了。胡丁山手一扬,命令道:“都给我停下!接受官府的盘查!”只见一名老者跑了过来,陪着笑道:“这位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们进城接亲若是误了吉时不吉利的。”
胡丁山冷声道:“老东西!你们误了吉时只是不吉利而已。本官若是误了差事,脑袋就要搬家!给我统统老老实实站好,接受盘查!”一招手,几十名训练有素的阁员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正要开始盘查,忽见队尾两道人影骑上快马,迅速跑了开去。胡丁山眼尖,手一挥道:“给我追!”即刻跳上马背冲了出去,身后的几十名阁员也快速跟了上去。被这一通搅和,城门口立时大乱起来,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