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已经有了几分凉薄的寒意。一顶不起眼的绿泥小轿疾驰在长街上,两位轿夫看上去都是精壮之人,步伐迅速,肩上的轿子如飞一般快速移动。没一会儿,来到长乐宫角门处。
压轿后,走下来一位头戴黑斗篷的人。只听他缓缓道:“你们候在这里,不要走开。”那二人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那来人走到角门旁,只听“吱呀”一声,青樱挑着一盏气死风灯走了出来,压低声音道:“这边请!”
“有劳姑娘了。”来人跟在青樱后面,穿房过屋,走进一间密闭的房间内。青樱直接推门,来人走了进去,身后的房门复又关闭。房间里一团漆黑,不能视物。忽听“噗”的一声,烛台上插着的七支素烛同时亮了起来。
房间里顿时一片光辉,可以看到是好几排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玩意儿。篱落站在一个木架前,手里拿着一个雕刻的铜人,瞥了来人一眼,轻松道:“你大可不必太紧张。此处是长公主殿下昔日的宫殿,外人根本进不来。所以这里可以安心谈话。”来人抬起胳膊犹豫了一下,还是摘取了头上的黑斗篷,露出一张干枯的脸。是内宫里的曹公公!
“公公夤夜前来,想必有机密之事相告。篱落先行谢过。”篱落依旧把玩着手里的小铜人,身子轻轻福了一下。曹公公扫了眼架子上的各种玩意儿,淡淡道:“佐阁领不必客气。你我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理应互相照应才是。老奴病残之躯,蒙佐阁领不弃,是老奴的福分。”篱落听了,面带笑意道:“不愧是宫里历练出来的,说起话来格外动听。”
曹公公先是陪笑了一下,随即表情凝重起来:“大约在一刻钟前,君上在无极殿秘密召见了大阁领路阮。殿内除了二人之外,还有君上的侄子——宫彻。大阁领已经答应就任征南大将军之职,君上龙颜大悦。相信诏书明日就会下来了。”
“什么?她当真答应了?”曹公公肯定道:“当时殿外只有老奴一人守候。老奴的年龄大了,可是听力好得很。大阁领亲口答应君上的。”篱落听了,横眉怒目,手上稍稍用力,小铜人的脑袋直接掉了下来,“啪嗒”一声砸落在地上。
“她明明答应我不会当这个征南大将军的,现在怎么又——她欺骗了我!”曹公公扫了眼地上小铜人的铜脑袋,心有余悸地道:“谁都知道现在以朝廷的实力拿下洞城是稳稳当当的事,不过是费些工夫而已。只要擒获了上官徽,那就是大功一件。将来封侯拜相是很自然的事。路阮身在朝堂会不明白此间的利害得失?以老奴推断,对方是故意这样说的,好让佐阁领放弃竞争,对方刚好可以捡便宜。”
篱落瞄了一眼对方,目光犀利如刀。曹公公吓得浑身惊惧,立时住了口,躬身侍立一旁。房内静默了片刻,气氛凝滞,曹公公感觉随时要窒息了一般,才听到对方的话音:“公公先回去吧。时间久了,恐引人怀疑。”
曹公公应了声,重新戴上黑斗篷,将要出房门时,小声提醒道:“还望佐阁领尽早筹谋对策。明日朝会君上的诏书一旦颁布,想更改可就难上加难了。”接着退了出去。
“路阮啊路阮!枉我当你是好姐妹,没想到你居然敢欺骗我!”篱落目光怨毒,右手一晃,金光闪闪的惊神匕即时握在手中,削去了无头小铜人的四肢,左手中只剩下了一块小铜人的躯干。
青樱推门进来,见对方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道:“姑娘,你没事吧?”篱落将小铜人躯干丢在架子上,快步走到门边道:“你去歇息吧,我要出去一趟。”
话音方落,人已经化作一道灰色的光影钻了出去。须臾的工夫,降到了一座小院的一间屋里。四周的摆设很简单,除了一张木床和一张桌椅外,显得有些寒酸。床上侧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一床灰色的被褥。可以听到均匀的呼吸声,看上去对方正在熟睡。
篱落瞥了眼窗前桌上的一盏熄灭的油灯,伸手一指,一点星火射了出去,落在灯芯上,如豆一般的灯焰缓缓亮了起来。
篱落转过身望着床上躺着的人,淡淡道:“梁郁,你莫非还在生我的气吗?怪我逼迫你上那道奏疏?若是当真不想见我,我马上就走。”躺在床上的梁郁睁开眼睛,缓缓坐了起来:“篱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只是刚才有些犯困,一时没有察觉你来了。”
“连你也来骗我。凭你现今的超高修为,就是在睡梦中,身旁一丈之内有个风吹草动也会立时警醒的。更何况我一个大活人啦。”
篱落数落道,“就算你想跟我扯谎,也要编的像样一点。”梁郁讪讪一笑,起身下了床道:“都是我不好。去堂屋里坐吧,我来泡一壶槐花茶给你赔罪。”篱落脸上浮出了一抹笑意:“这还差不多,饶你这一回!”
二人几步来到堂屋内,梁郁示意篱落坐下,自己进了厨灶间,不多时端了一壶热茶出来,亲自倒了两杯,一杯端到了篱落面前。借着灯光,可见晒干的槐花在滚水里重新绽放开来,浮浮沉沉,屋内立时飘满了槐花的香味。
篱落两手握着茶杯,贪婪地吸了一口,满脸陶醉之色:“一闻到这股香味就想起你老家的那座槐花林子里。记得那一年去你老家找你,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美极了!”梁郁面露追忆之色:“是啊!儿时最美好的回忆就是钻槐花林了。刚盛开的槐花采摘了放到口中,一嚼甜丝丝的,冲鼻子的香味。”
二人相对而坐,茶杯里的茶气蒸腾起来,氤氲了二人的表情,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梁郁轻呷了一口茶水,发问道:“这么晚了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篱落听了神色一变,方才欢快的情绪荡然无存,语气显得生硬:“就在刚刚,我得到宫里传来的确切消息。君上已经决定任命路阮为征南大将军,对方也同意了。估计明日朝会就会对外宣布诏书。”梁郁听了默默无语,好像早就知道似的,只是盯着手中的暗红色茶杯。
忽听一声轻响,是对方将茶杯往桌上一撂发出的声音,带着质问的口气道:“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路阮当征南大将军是最合适的,而且是理所当然。换作是我的话可能就不合适了。”梁郁一见对方急了,赶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君上已经有了圣断,我等身为臣子自然也就不好妄加评议。”
“梁郁,在我面前就不必说这些官腔套话了吧?”篱落站了起来,“之前让你上那道奏疏,说了一箩筐的话你才姗姗来迟的呈上去。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因为你打心眼里就不赞同我这样做!你根本不想让我当这个征南大将军!”
“篱落,你先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说。”梁郁也站了起来,准备耐心安抚对方。不料对方愈发愤怒,瞪着他厉声道:“我怎么能不激动?若不是你我粉碎了上官氏与万归藏的阴谋,领主与领主夫人还能高枕无忧地居于内宫里吗?恐怕早就落入那帮乱臣贼子的手中啦。事后也不过是一句口头嘉奖而已。此次征讨洞城,居然让她路阮做征南大将军。你让我怎能心服?”
梁郁下意识地四处望了望,面露惊骇之色。这是臣下公然对领君的圣命有怨怼之言,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了!若是有人给捅了出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梁郁方欲阻止对方继续发声,篱落却抢先道:“同为双子星,我立的功劳不比她路阮少!凭什么她事事都要压我一头?在监事阁内,她是大阁领,总领阁务,我却只能屈居佐阁领之位。此番她若是当了大将军,我最多也不过是个左将军,在其麾下供其驱使而已。难道在她路阮面前我永远都要矮一头?我篱落永远只能做个千年老二?说心里话,我不甘心!”最后的“我不甘心”四个字,发音尖利而颤抖,饱含了深深的委屈和愤怒。
“这个征南大将军对你就这般重要吗?”梁郁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注视着对方,“篱落,我发现你变了,很陌生,几乎让我有些认不出来。当初我们奋力抗争是为了替长公主殿下雪恨。可是你现在宦海里努力攫取,你敢说就是为了单纯替长公主殿下复仇吗?”
堂屋里门窗紧闭,依旧有夜风不经意地从某个缝隙钻将进来,桌上的灯火跟着摇摆不定。篱落重新坐了下来,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陷入了深思之中。
梁郁走到她身旁,好心规劝道:“方才那种大不敬的话以后千万不要说了,当心祸从口出。就算此番你做个左将军,一样可以擒获上官老贼,届时长公主殿下的大仇也就可以报了。你我身为长公主殿下的仆从,也算兑现了当初的誓言。这个结局已然圆满啊!”
见对方沉吟不语,梁郁以为她听进去了,面带憧憬之色:“等兑现誓言以后,我们也就轻松了。那时候两界肯定已经恢复平衡局面,我带你去我的老家槐花村,去槐花林里采槐花。你想想,那该多美好呀。”
篱落一手紧握茶杯,侧过脸望着对方,目光意味深长:“梁大哥,那些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去做。我现在只关心眼前的事。你就告诉我怎么才可以当上征南大将军?也就是说在明早君上明发上谕之前,改变君上的心思。”
不料对方居然还不死心,梁郁气急道:“君上圣意已决,怎么可能随意更改呢?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山鬼、桑吉与我一同上奏折保举你,难免有私底下沟通串联之嫌。君上心里会怎么想?如果我们再去横加阻挠圣意,只会加深君上对我们的猜疑。”
篱落站了起来,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紧咬银牙,内心里陷入思量之中。是啊!若是引起了宫弼的猜疑,自己反而被动了。看来此番只能让出征南大将军之职了。
深思了片刻,篱落下了决心道:“梁大哥,你分析得很对。我这就连夜拟奏疏,举荐路阮担任征南大将军,而且表态会服从路阮调遣,协力荡平洞城。”梁郁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展颜道:“篱落,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待此役荡平了上官老贼后,君上肯定会论功行赏的。你若是真想在仕途上成就一番事业,肯定有机会的。”
篱落两步走入他怀中,一只胳膊轻轻挽住了他,动情地道:“谢谢你梁大哥,有你在我身边真好。”梁郁一时间气血上涌,吓得一动不动,像是被点了穴道一般。
篱落将下巴枕在他的右肩上,轻声道:“梁大哥,有时候面对纷繁的朝局人事,我特别害怕,总是担心自己处理不好。可是每每想到你站在我身后默默支持我,立时就充满了信心。你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给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变得更加坚强。”
堂屋内灯光昏暗,迎面墙上贴着的一张年画也跟着黯然失色。二人相依在一处,谁都没有动。
梁郁听了,心里自然是万分欢喜,鼓励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想当初你在长乐宫刚刚当上掌事女官时,也才十一二岁,下面的侍女、仆从有上百人之多,还不是被你管理得井井有条。”
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道出来。现如今对方身披双子星光环,荣登高位,在朝中笼络了一大批亲信势力,俨然成了一位权臣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轻而易举就收服了桑吉,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篱落离开了梁郁的怀抱,微笑着道:“抱歉梁大哥,打扰了你的好梦。我要赶回去拟奏折了。”梁郁应声道:“好吧,我送你出门。”上前几步拉开房门,篱落轻移莲步,方到房门口,冲他宛然一笑,人已化作一道无形的光影,倏忽之间消失无踪。
梁郁愣在原地,凝视着幽暗的夜空,像是在寻找对方遗落的痕迹。忽然,他狠狠给了自己两耳光,面颊上啪啪作响,泛起了红晕,心底里适时地升腾起一个愤慨的声音:“梁郁啊梁郁,你怎么可以拥抱她呢?你已经是残疾之躯,一个不完整的阉人,有什么资格去拥抱她呢?哪怕有任何一点的幻想,都是对她莫大的亵渎!”
秋夜静寂无声,小院里乌漆嘛黑。梁郁立在房门口,浑身颤栗,两手握拳,两只眼睛瞪得血红血红的。他面目狰狞,咬紧牙关,显然是对自己愤恨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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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的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兽首浮雕,像是传说中的麒麟。两只空洞的眼眶里镶嵌了两颗铜铃大小的眼珠子,放射出一红一绿两道光芒。巨型浮雕后面发出机械的声音,回荡在午夜的牢房里,显得有几分诡异。
忽然,那两道光芒骤然大盛,像是两道胳膊粗细的光柱一般,直射到了上官涤尘后背上。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上官涤尘一个趔趄,身子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口中涌出大团的黑血。
经过连日来的囚困,昔日的翩翩公子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点风度。只见他束发凌乱,身上的白袍也早已变了颜色,脖颈处留下一个伤口,已经结了疤。
上官涤尘倒趴在地上,两手五指张开扣在地板上,喘着粗气,瞪着眼珠子,一副宁死也不甘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