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雁识最终还是妥协了,他趴在岸边,薛犹还贴心地在他肚腹处垫了块布帛,怕他着凉了似的。
“哎,你怎么也下来了……”萧雁识眼睁睁地看着薛犹褪了衣裳,只剩一件里衣,然后施施然下了水。
水浸透衣衫,薄薄的布料紧贴着皮肉,腰腹紧实,双臂有力。萧雁识不自觉便想起先前那一次的意乱情迷。
“你!”萧雁识还未回神,薛犹已然贴近,他声音也像是被水浸透了似的,潮热的吐息扑在耳际,“世子慌什么?”
萧雁识半边身子都软了,他心中怒骂美色误人,而后伸手就要推开薛犹,二人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周遭的环境暧昧,着实不太安全。
但手掌一挨上那人的胸膛,萧雁识就有点后悔了。
美色当前,推开也太浪费了些。
于是他的手快速地在薛犹胸口摸了一把,嘴上却一本正经,“我没慌,你要愿意屈尊帮我擦背,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擦就擦吧……”他眼珠子往旁边乱瞟,却是一点也不敢放在薛犹身上。
看着心口不一的萧雁识,薛犹突然笑出来。
萧雁识直面美人笑得连眼睫都在颤,面上就是一红。
岸边的托盘里备好了布巾,皂角,甚至连花瓣都有。萧雁识捏了一片揉碎,“谢开霁倒真是会享受……”
说话的档口,薛犹拿着布巾浸了水,在萧雁识肩头落下。
萧雁识瞬间不说话了。
细微的水声之外,独有二人清浅的呼吸声。
周遭静谧无声,温泉祛除了周身乏气,萧雁识微微阖眼,身后温柔的动作让他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薛犹抚着一处伤口,轻声道,“这道疤是何时留下的?”
萧雁识昏昏沉沉之间竟也很快反应过来,“十四岁。”
那是后颈处一段长逾三寸的刀伤,薛犹很难想象萧雁识才十四岁,如何忍得了那疼痛。
大略是气氛正好,萧雁识竟慢慢开口讲道,“那年北狄蛮子在滹沱河设伏,本意是要突袭咙孛城,孰料我爹先洞悉他们的阴谋,率领北疆军三千精锐将其打得四散而逃。”
“也是那个月,我跟着师傅去咙孛城……城门烧起来的时候,师傅早就战死了,我……我那时什么也不怕,拎着刀就去与城门守将一起,可是……风太凛冽了,我攥着刀,被人挡在身后……”
“护着我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萧雁识笑了下,“其实他也没比我大多少,但偏偏他替我挡了一刀,我眼睁睁看着他手臂被砍断,倒在地上……伤口汩汩的流血,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后来,城破了,我被塞进一个破草庐子里,”萧雁识抓着岸边的石,声音轻轻慢慢的,像是夜半私语,给人说悄悄话似的,“那里堆了很多尸体,有瘦弱的小孩儿,有枯瘦的老人,还有壮硕的男子……我看着那一张张脸,头一次生出恐惧。”
“我爹若来得晚些,大概我与那些尸体也没什么分别了……”萧雁识垂眸,替他擦着背的人却是一顿,“别说了……”
萧雁识没有回头,“放心,那几年里我时常做梦梦到,恐惧早就淡了。”
大略真是见惯了生死,萧雁识说着这些的时候,心中平静得很,薛犹放心布巾,指腹按在那道疤上,“世子……”
他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最后都归于沉默。
萧雁识仿若背后长了只眼睛似的,忽然起身,裸着上身,上了岸。
脚边的衣裳随意披上,薛犹还在水里,定定地看着那道背影,“那之后呢?”
这话问得突兀,但萧雁识偏偏明白他的意思,下一刻自然地转身,笑道,“我命大……”
“嗯?”
“咙孛城城破,大火烧起……不到两个时辰,我爹便将城中所有蛮夷尽数绞杀。”
“那世子呢?”
“我爹遣人在城中搜寻我的下落,不到半日便找到了,只是一时失察,被藏匿的蛮夷在背上划了一刀。”萧雁识说得轻松,但只有他知道,那日并未全然如他所说的这样。
绞杀尽所有的蛮夷后,萧鸣权还要安抚城中百姓,整顿剩下的兵马,留下来寻找萧雁识的人手其实只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还断了条手臂。
咙孛城不大,甚至连江陵的二十分之一大小都无,但尽管如此,三人找萧雁识时也宛若大海捞针。
是萧雁识先听到了百姓的哭嚎,才知道北疆军已经进城,而且还将蛮夷全数斩杀。
但当他打算出去探探情况,想办法与北疆军汇合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蛮夷。
漏网之鱼。
草庐的右边是一排破旧的院子,平日里除了乞丐也无人来,萧雁识略一思忖,最终还是跟上了那人。
咙孛城被封,那蛮夷自知不可能在层层盘查下脱身离开,于是他小心绕过人多处,从一间废旧的屋子里抱出来一捆火药。
那时,火器营才建,任是北狄蛮夷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弄来火药。
显而易见,这咙孛城里卧虎藏龙,倒有些厉害人物。
萧雁识匆匆只来得及看上一眼,但那一眼足以让他确定,那蛮子抱着的就是火药。
火药的威力萧雁识是见识过的,他几乎可以预见,当那蛮子手里的火药爆炸时,会夷平多少间屋子,会掠去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
萧雁识不作他想,跟了那蛮子一路。
咙孛城最繁华的地界在城东,但那里查得严,又有萧鸣权坐镇。于是那蛮子退而求其次,径直往城北而去。
那里多富商豪绅,如今还安顿了近千的百姓。
萧雁识大概忖度了一下,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于是在那蛮子将要拐进巷子的前一刻,自墙头飞身而下,手里匕首直入蛮子颈侧。
但只是擦破了点皮肉。萧雁识一击不成便失了先机,被那蛮子反手抓住往地上狠狠摔去!
这一下若是结结实实地摔下去,萧雁识非死即伤。
幸好他反应机敏,直接就地一滚,才免于一伤。
只是少年再厉害也敌不过身材壮硕的大人,那蛮子心知被人勘破了计谋,于是打算灭口了事,手里的火药一放,便向萧雁识袭去。
萧雁识反应极快,几次险险躲过,奈何他手中匕首短小,根本无法近身,好几次险些被取了性命。
久拖非不能,但那蛮夷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便会被人发现,到时候别说是带着千百人一起同归于尽,就是他自己,怕是也要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于是,萧雁识几乎毫无反手之力,在他才躲过当胸一脚时,背后空门大开,下一刻尖利的刃划破皮肉,他像是粘板上的鱼肉,生机全无。
“世子!”远处厉呼一声,萧雁识心头一松,方才泄掉的那一口气登时迸发,一股求生的欲望催使他躲过下一刀。
萧雁识本能快于思想,就地攥住匕首往右侧一躲,而后生生逆着原本的方向回头,转动匕首……“噗嗤”,利刃划破人的皮肤,萧雁识的脸被迸溅出的血激得一哆嗦。
但鼻间的血腥味儿却激起那股子嗜血,萧雁识几乎疯了一般的朝那蛮子扑过去,压倒其,扼住对方的颈项,微微卷刃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刺入皮肉。
萧雁识兴奋得眼珠子都红了。
“世子……”闻声赶过来的诸人脸色大变,震惊当场,几乎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拉开萧雁识。
直到萧鸣权赶来,他坐在马上,看到自己原本顽劣聪明的二子像个鬼魅坐在一滩污血里,忽然便觉得心中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什么东西。
萧鸣权下马,一步一步走到萧雁识面前,头一次用温和的声音唤他,“阿识……”
萧雁识仍旧定定的,但细心的萧鸣权发现他的眼珠子动了动。
萧鸣权不敢轻易伸手,他毫不在意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不顾自己衣摆浸在血污里,蹲下看着萧雁识,“阿爹来了……”
从前萧鸣权执拗的认为萧雁识天生适合战场,适合杀人。
但直到萧雁识长到现在,坐在满是污血的地上,像个被抽去魂魄的煞神时,他忽然就后悔了。
在江陵,同样是萧雁识这样的年纪,那些勋贵少年们日日只需在书塾里学些之乎者也,又或者整日打马游街,或是泛舟湖上,总不会……总不会是这样握着匕首,在尸体面前木然而冷酷。
萧鸣权再也忍不住,他俯身想将萧雁识从污血里抱起来,但在他手指就要挨到萧雁识时,萧雁识忽然抬眸看过来,“爹,我自己会走。”
说完,不等萧鸣权反应,他从地上起来,扔掉已经卷刃的匕首,一步一步往城外的方向走。
“阿识。”萧鸣权总觉得有什么变了,但萧雁识却不给他反思的机会,扭头冲着他一笑,“爹,我想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江陵。”萧鸣权如是道。
“不,我想回军营。”萧雁识认真地盯着萧鸣权,“今日,我本该一击杀了他的……”
萧鸣权如坠冰窟。
*
那日自温泉里出来,萧雁识换了一身衣裳就策马回了侯府。
后来几日他都要上朝,连谢开霁都很少能见他,而薛犹,便更没有机会了。
这日,萧雁识才下朝,路过香御坊买了几大包糕点,又包了两根糖葫芦,他兴冲冲地赶回府,拎着纸包就要往萧雁致院子里去。
孰料迎着他面门飞来一个杯子。
两只手都不得空的萧雁识只能一个后空翻将杯盏踢飞。
人才站稳,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萧雁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萧雁识一僵,抬头一看,花厅里坐着的除了自己亲爹还有谁!
萧雁致从旁边出来,与萧雁识站在一起,小声解释,“本来遣人去通知你的,但爹不让,我便……”
萧雁致身子也没好几日,面上还是有些苍白,萧雁识哪里看得他这样,直接推了萧雁致一把,“你先进去,别管我。”
萧雁致不听,反而扯着萧雁识一起跪下。
“哥……”萧雁识一脸无奈,“爹他就是一时气怒,奈何不了我的。”从萧鸣权出现在这里,萧雁识就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萧鸣权怒气盈胸,一拍桌子,“萧雁识,你要求娶谁不好,偏偏要踏长公主府的门庭!”
都到这会儿,再遮遮掩掩便只会让萧鸣权更气,于是萧雁识挺直腰板,不卑不亢道,“可是谁都入不了心,唯独他能。”
“你这逆子!景崇给我取十诫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