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后，杨岁才跟苏克说：“听说蒋哥以前是家奴侍卫，被主家赶出来不知道怎么进了绣衣卫，就因为他身份卑微，在绣衣卫老被排挤，还是我们姑娘厉害发现了他，让他进缉察司。蒋哥能力强，脾气又好，那帮绣衣卫就是一群只会看家世的蠢货。”

说起绣衣卫，这小子满脸不屑，嘴巴跟个筛子一样一箩筐话往外漏，从指挥使嘲到末等探子，从南校司贬到北校司，“北校司重启又怎样，比我们缉察司差远了，就那个忠勇侯，当了多年米象，现在当个镇抚使......”

“我大哥当了北校司镇抚使？”

苏克惊愕，而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皇帝当做筏子了。

果真君心难测。

杨岁嘴上瘾了，说话不过脑，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骂了人家大哥，顿时脸色红通，急忙道歉：“我我，我是说你大哥他，他是镇抚使，他不是......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脸扭得快哭了。

苏克自然知道他不是有意，连蔺家父子都嘴了，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站在缉察司的立场，同等地敌视绣衣卫任何一个人。可是从这话里听出来，大哥如今在盛都百姓眼里的形象，成了庸碌多年的米象，苏克有些心酸。

“你生气了吗？”小破孩儿小心翼翼的，“你打我吧，我绝不还手！”

苏克终于看见沈令姜，他立刻站起来，薅一把杨岁脑袋，“行，我让仲宽打你。”

杨岁：“啊......”

沈令姜着一身朴素出来，没有理会院子里的人，步伐子迈得利落，“不必坐马车了，让桃夭陪我就好。”

“一起走！”苏克喊一声，愉悦地跑过来。

她微微皱起眉头，目光深深地看着苏克，这厮这几日态度转变得可疑，他又想耍什么花招？

“三公子是没有自己的事情么？”

苏克扬起嘴角，欠欠的，“有啊，这不正要上街。”

沈令姜哼笑一声，懒得戳穿他。

苏克见她迈步出去，即刻跟在后面，仲宽想要跟上，被自家主子摇摇手阻拦了，他站在门口看主子这么兴奋，有些莫名。

从巷子里走到街头，没看到多少人在溜达，街上敞开门做生意的铺子没几家，路边也很少有小摊子，蛮清贫的地方。

这里是沈令姜的老家，一想到这点，苏克就忍不住滋生好奇，想要了解的心思汹涌澎湃，变着法儿询问：“沈姑娘几岁去的盛都？你家里只有你一人了？”

“那日在山上那间木屋，那也是你的住处？”

“姑娘几时来的冕州？打算何时回去？”

“沈姑娘喜欢什么？”

不厌其烦，甚至越问越兴奋。

沈令姜一个都不答，目视前方走路，由这人说完了，反唇一句：“三公子查问这么多，怎么不先说说自己。”

闻言，苏克挑了挑眉，“你想知道我哪些事情？”

她微微一笑，“都想呢？”

“都想啊。”苏克想了想，说：“我生长在朔北，刚出生的时候身体虚弱差点翘辫子，父亲、兄长、嫂子轮流带着我四处跑，找医师救治，小时候大病不少小病一堆，期间好几次都差点见阎王爷，提前去跟老母亲团聚，好在我命大，现在活得好好身体倍儿棒。我来盛都，就是为了给序过生辰，本想待几日就走，奈何皇城锦绣撩人眼。”

“就这些吗？”

苏克微微勾唇：“沈姑娘还想知道哪些？”猜到她想知道什么，可惜他除了有苏家三公子的名头之外，其余从头到脚，再没有一点跟朔北沾边的。

沈令姜停下步子，转头看着他，笑问：“你父亲是镇北侯，你两位兄长也各有军功，苏家满门尊荣，唯独你却要做个流浪四海的匹夫，会不会太亏了？”

苏克与她对视，似笑非笑，“是尊荣吗？”

是头顶悬剑，她笑而不语，没有诱问成功啊。

“你想问我是不是真的甘心吧。”苏克了然，如实地告诉她：“我十岁起就漂泊四海，大盛十三州哪儿都走过，也就是走过，我才知道我是真正喜欢这些，没有一点不甘心。”

“三公子果真率性。”她笑了笑，神色清浅，施施然地往前走。

苏克这才反应过来，她分明是不想吐露自己的事情，又让她糊弄过去了，他跟上去，不甘心地说：“我说这么多，该你了。”

沈令姜语气轻然地回答：“我有答应要说什么吗？”

“……你没答应。”苏克叹了一口气，笑着认栽。

走至城东区域后，街上的人流变多起来，喧嚣热闹，终于有城里的烟火气了。街头有许多小商贩，连着好几个都是卖首饰的摊子，沈令姜一路看过去，每个摊子瞥几眼，也不停留。

苏克察觉她可能是出来买首饰，便起兴致挨个凑过去看，挑挑拣拣，一样样拿到手上瞧，摊子老板以为他要买，极力地夸赞自己的货品：“哟，公子您手上这支珠花可是上等粉珍珠，这是上品冰玉镯子，您喜欢哪个？”

“不配。”苏克一个个端详着呢喃，拿起又放下，又继续挑，“这个绿石吊坠倒是衬她。”可惜就是个普通石头，又丢弃回去。

他挑拣半天，回头见人已经走远，钻进一家铺子，于是匆忙追上去。

沈令姜进的一家玉器铺子，铺面挺宽敞，里头各种玉器首饰琳琅满目，她走到柜台前，掏出一包手绢，掀开里面是断成两截的玉簪。

“掌柜的，请问我这根簪子还能修补吗？”

苏克第一次见她有上心的东西，好奇看一眼，看起来就是一根普通的玉簪。

老板打量一眼沈令姜的穿着打扮，着装朴素却不掩身上的气质，况且有丫鬟跟随，加上旁边同行的男子通身矜贵难掩，料想对方即使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也定是身份不寻常。

于是他笑道：“姑娘这支簪子的玉料不值钱，况且又磨损厉害，修补费用都抵超它的价钱，不如换新的，我们店里有许多新出上好的玉簪，您可以看看。”

沈令姜：“你只需告诉我还能不能修补，别的不必说。”

“能的，姑娘且放小店这里，两天时日便给您修好。”老板见状立即改口，干脆得很，费用就收这根簪子两倍的价钱。

这老板还算敞亮，苏克还以为他推销首饰不成，会从修补费用上算计一笔呢，在店内四处转悠，发现这里面的东西明显比外头的摊子好，瞥见一把镶玉的匕首，苏克立即拿上手摸看，刀鞘跟刀柄都是上乘材质，做工也精细，手指腹轻轻划过刀面，手感极好。

“我说掌柜的，你这店里的东西不错嘛。”

老板得意得很，“那是，我家店百年传承，东西都是上品，公子您要买这把匕首？”

“嗯，多少钱？”

“十三两，童叟无欺。”

嘶，确实敞亮，他有点肉疼。

沈令姜看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十三两对于三公子而言应该轻易得很，能遇上喜爱之物不容易，无需犹豫。”

十三两对于在老家混吃混喝，或是在盛都蹭吃兄长的二世祖来说，的确轻易得很，可对于现在流浪在外的苏克来说，就难以启齿。

老板嘴角忍不住抽搐，莫非他今天连看走眼两个人，深刻怀疑自己眼神变差。

“这刀面确实不错，不过这个样式的刀鞘。”苏克再摸几下，随即插回刀鞘里，“这么华丽的东西，韩敬尧喜欢。”

“买给韩公子？”

苏克点头，“上回在西山的围猎赛，我输给他的彩头还欠着，后来……”他顿了顿，看向沈令姜，接着说：“后来序儿生辰，他也送了礼来，你应该也清楚我大哥在京中的境遇，序儿生辰，那些同僚派人送上门的贺礼，全是潦草的书画，笔墨都未干，有够敷衍。唯有敬尧那天亲自备礼来，你猜他送什么？”

“平安锁。”沈令姜在心里回答，面上不显神色。

“是一把平安锁，上头刻着序儿的名字，那小子有一手。”苏克笑道，想起侄子生辰那日，没有宴请任何人，那些自诩父辈相交甚笃的人，径自派人送礼上门以表“情谊”，那些贺礼，还不如不送。只有韩秀林，不知道从哪得知消息，亲手备礼郑重送来。

“所以，沈姑娘可否借我十三两？”

“……”原来她是要付钱听故事。

苏克长叹一声，忍不住又笑了，“我欠姑娘良多，攒一攒，日后加倍奉还。”

“三公子在盛都可是豪掷千金呐，怎么会没有钱。”

“花我大哥攒的钱。”

“……”

店掌柜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外表看起来像个世家子弟的人，啃兄长啃得如此理直气壮。

“十三两？”

沈令姜嘴角一撇，示意桃夭，“桃夭。”

“是。”桃夭掏出银子一并帮他付了。

苏克借钱成功，当即脸笑开花，连连道谢。

出来将近一个时辰了，沈令姜没有闲心再逛，回去时抄近路。经过一条路口时，苏克随意地瞥一眼，看见里面整条路泥泞不堪，跟外面宽阔平坦的青石板路有天壤之别。

他往里探视，不见有人踪迹，那条路似乎越往里走，道越窄小，房屋接踵相交漆黑老旧，走进去几十步恐怕路都要看不清。同在一片区域，按理说没可能有这种差距，这条街更像是应该藏在城西里头的贫民窟，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桃夭脸色变得极差，“黑市。”

“这破地方是黑市？”苏克不相信。

“黑市不就是破地方。”

苏克看见桃夭脸上明显厌恶的神情，心知有端倪，他痞痞地笑：“桃夭姑娘，你的‘破地方’跟我说的，可不是一个东西。”

桃夭冷哼一声，不再回答，沈令姜的表面功夫很厉害，苏克没能看出她脸上有什么情绪，但他内心猜测，主仆俩跟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关联。

“这条街从前贩卖香料，香味弥漫引马踏足，所以名叫香马街。”沈令姜声音平淡地说。

这时，从里头冒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她冷冷看一眼，继续往前走。那人像被吸干了精气，苏克“咦”地一声，又追在她身后，“后来呢？”

“后来战乱，里面卖的品种越来越多，最后就变成黑市。”

沈令姜潦草一句带过，一副对它毫无兴趣的模样，可她的毫无兴趣，反倒让苏克生了几分兴致。

战争祸乱期间，各处地方由寻常集市变成黑市，这种事情很普遍，但黑市最后的结果一般都有两种，一种是越来越壮大，地势越坚固，把手越严峻，另一种则是官府下场清理，又变回普通的街市。

而这条街却两种情况都不是，倒像是特意遗弃掉，为何如此？

真好奇呀。

苏克从前遇到好奇地玩意儿，一旦触达到敏感的界限，他就会立刻斩断好奇心，十分警觉果断抽离，从不让自己涉险。但现在，只要隐约与沈令姜有关联的东西，他就想挖掘，越想挖掘，越好奇，停不下来了。

苏克还在想怎么继续套话，转眼到家了就被阻拦在门口。

“三公子既已伤好，就请另寻住处吧。”

糟糕，赖不着了。

苏克噎了一下，“好歹今晚？我不想露宿街头......”

“怕三公子又欠我良多，还不起。”沈令姜笑眯眯地说完就进屋，命人把门关上，合得严严实实。

苏克就这么被晾在外边，“真干脆啊。”

兜风片刻，就见仲宽抱着他的大刀和两个行囊，迷茫地走出来，“主子，我被她们赶出来了......”

“我也是。”苏克滑稽地说。

仲宽顿悟，原来是主子惹怒沈姑娘了牵连他，“那咱们现在去哪，出城吗？”

“不走了。”巷子里现在空空荡荡就剩主仆二人，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苏克张眼四处看，发现斜对面那个小屋子，门外挂了个出售租赁的牌子，走过去打量，这个房子虽然破了点，但是离沈宅近呐，近得很。

苏克敲了敲木牌，笑了。

“主子，你要租房子？”仲宽自动忽略了出售二字，“不去查杀手了么？”

苏克点头，“杀手自有人帮我查，咱们还有多少钱？”

仲宽掏出钱袋，“总共就剩二十两。”

“足够了，官府挂牌价格应当不贵。”

“那吃喝也得花钱，主子，又要我去干活挣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