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伽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知晓自己的异常。

当初他是那么抵触这个可能性，极力捍卫着自己血统的纯正。

如今却被一个外族轻易戳破了假象。

“你的身上有人类的味道，虽然很稀薄，但我绝对不会认错。”智者信誓旦旦道。

希尔伽面色不变，他只是稍稍怔愣了一下，便从容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明明这是一个多么惊天的秘密啊，一个足以革除他虫族身份的丑闻。

一只虫母，居然携带着外族的基因，甚至是争论不休的，宛若死敌的人类的基因。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又荒谬至极。

如果换作很久以前，他大概会陷入崩溃，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但很奇妙的，现在他的内心却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了？他想，虫族不需要我的领导，而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对于它们来说，我的基因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我是希尔伽，这就足够了。

“够了，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最好尽快把地图和药剂给我。”他伸出手，接受了智者的合作。

智者-μ0送上了一份地图，在那张地图上，希尔伽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个地表的全貌。

他和卡卡生活在茂密的雨林后，四周接攘着一大片废墟地，那片未知的风沙区，则是古人类最顶尖的科技医疗基地，不过现在那里已经被一群蝎尾兽占领了。

“也许你们可以尝试着去那里看看，那儿有数不清的高精装置和丰富的生活物资。最重要的是，”狡猾的智人卖了个关子：

“基地里有个对外跃迁点，我的造物主们…哦不，那群贪生怕死的统治者，当初就是从那里逃生，抛下了所有平民。”

希尔伽嗤笑一声，算是认同了一个智人对造出自己的人类的控告。

但他当然不会轻易放下戒备。

“那你们为什么自己不去？”

面对着他的质问，智者-μ0只能无奈的摊摊手：“蝎尾兽是异化的虫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根本无法进入它们的巢穴。”

“▼▼▼阁下，只有您能做到这件事。剿灭那些蝎尾兽，为我们打开跃迁点，拯救我们这些被折磨了数百年的受害者，而您，也能带着您的眷属们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是吗？”

它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程序精密设置后的微笑，对上了希尔伽的视线。

“啊~”片刻后，祂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拟声词，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诡谲的影子却在拉长，显出了锋利的镰肢。

“我还没有宽宏大量到愿意拯救你们，”

它听见祂说，刺骨的寒意穿透了它的机械骨骼，直达它鼓动着的心脏。

“当然，作为交换，我会帮你们剿灭蝎尾兽。”

μ0躬身，而后快速的退了出去，它毫不怀疑，就在刚刚那一刻，祂对它动了杀心。

——

待屋外的动静彻底远去后，希尔伽的语气才雀跃起来。

“卡卡！听到了吗？这里有个跃迁点！我们还有地图和药剂，等你好了，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扑进卡卡怀里，高兴地宣布这个好消息，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有了药就能让卡卡好起来，等卡卡好起来，他们就可以一起去风沙区，而风沙区有极大概率会出现效果更好的药剂和种类更多的零件。

他们可以修好干扰装置来抵挡异种入侵，同时把智人带进去找到跃迁点。

到那时，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出去以后，我们可以随便选一个安全的星球降落，在那里再建一个属于我们的家……”

他眼睛亮亮的遐想着，脸颊都由于情绪激动泛起了红晕。

卡卡附和着应了一声，高兴的晃了晃触角。

但它忘了，它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健康的卡卡了，它的触角无力的耷拉着，顺着它晃动的动作咔嚓一声彻底断成了两截。

庆祝的气氛便就此打住了。

希尔伽的语气也变的小心翼翼的，他亲了亲卡卡的眼睛，像是在打个商量，小声道：“卡卡，赶快好起来，好不好？”

于是，“赶快好起来”便成了一个咒，让他们在一次次燃起希望后又陷入绝望。

——

卡卡的身体不再长出那些可怕的瘤子或疮疤，今天它甚至奇迹般的重新站立了起来，虽然它走路还是东倒西歪，不过这点进步足够让希尔伽开心的无以复加。

“看啊，你在康复！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不要放弃，卡卡。”他撑起卡卡七零八落的身体，扶着它又走了几步。

虫卫的躯体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几乎快把他的脊骨也随之一并压断。

不，还不行，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他喘着气，强硬的挺直了身子，对一脸担心的卡卡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

幼虫们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它们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只敢缩在角落里，带着恐惧又担忧的目光盯着它们的母亲。

祂好像很愉悦，哼着小调，也许是高兴今天带回来的药起了作用。祂在准备晚上的食物，又或者是下一次的药剂，汩汩的血从祂的腕上滴下，聚到碗里，与药剂的颜色别无不同。

它们的妈妈好像变了。

祂整日都不在家，然后在午夜时旁若无故的只身回来，带进来的风中却混和着干燥的尘土味和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是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有一天晚上，祂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推开了门，无力的靠着门滑坐了下去，片刻后才捂着脸哭出了声。

它们担心的拥上去，妈妈却只是一味摇头，什么都不愿意说。

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幼虫们用它们那容量有限的大脑绞尽脑汁的思考着：

是在上次他们一家一起出门的时候，用了智人给的药后，雄父的身体慢慢好转了，等到完全康复的那天，它又陪着他们一起去寻找物资了，妈妈一路上都很高兴，告诉他们这次要去新地方了。

然而在出发不久后，雄父就倒下了，消失的肉瘤报复性的疯长，把它们的父亲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它们听见妈妈歇斯底里的哭声，让它们也痛彻心扉。

大概就是从这天起，它们的妈妈就变了。

——

不，他的卡卡不会再好起来了，在经历过无数次康复又再度恶化后，希尔伽就绝望的认识到这点了。

智人的药对卡卡不起作用，他再也等不到卡卡陪着自己去开启跃迁点了。

于是在某个夜晚，他下定了决心，只身前往了风沙地。

为了剿灭蝎尾兽，每一天他都会受伤，午夜蜷在卡卡怀里睡一会是他仅有的安全的时间。他吃了很多苦头，但万幸他做到了，当他把最后的蝎尾兽吃下去后，他筋疲力尽的瘫倒在高台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解脱。

够了吧？他想，我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是时候给我一点奖励了。

可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当他把智人带过来后，他们一行搜寻了好久，最终才在极度不甘中确认了事实。

智者-μ0疯了，它的声音一会是机械音，一会又是电流的磁音，又哭又笑：

“那群混账！！！他们根本从未想过让我们活！大副！你明明给我留了最后一个程序，告诉了我这里有物资和跃迁点！”

是的，逃离的古人类把这里洗劫一空，没有物资，没有医药品。只有跃迁点是真的，却被拆走了所有能源设备。

原来他们的希望根本就建立在虚妄之上，真是可悲至极。

虚伪的前造物主在逃跑前还不忘展示自己那虚假的怜悯之心，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真的有人能到达这里。

无论过程如何，他们只得到了一个结果：

“他们的逃离计划失败了。”

——

那天过后，希尔伽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他兀自崩溃了好久，然后便开始自暴自弃了。

卡卡当然会好，他向它保证过，只不过需要他付出些什么罢了。

——

卡卡在今夜停止了呼吸，它的身体已经到了强驽之末，为了陪伴希尔伽，这幅残躯早已超负荷运行了多时。

“没事的，卡卡，就当是睡了一觉，”希尔伽去吻它合不上的眼，泪水扑朔扑朔的往下掉，蓄在卡卡眼眶里，又从卡卡的眼睛里流下。

它破损的胸腔急促的鼓动着，嗬嗬的喘着粗气，就是不愿意闭上眼。

怎么舍得留下你孤身一人在这里？

妈妈，我是只笨虫子，每次都让你好难过，

妈妈，这次我有没有表现的好一点？

“乖孩子，你已经很棒了，你做的很好了，卡卡，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卡卡……”

也许是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这只倔强的虫卫呼吸渐弱，逐渐归于平静，它的生命也随着阖上的双眼一起终止。

卡卡死在他的怀里，结束了作为一名英勇的虫卫的一生。

希尔伽早已泣不成声，他贴紧卡卡，轻声道：“辛苦你了，卡卡，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会赐你新生。”

祂在自己孩子的注视中吃掉了伴侣，庞大的虫型展开进食口，将虫卫的尸身吞吃入腹。

最后，祂给自己结了一个巨大的茧，和自己的虫卫相拥而眠，永不分离。

——

“你的计划失败了，祂也失败了。”

“逃不出去了……”

μ0听着它的同胞们在窃窃私语，它的目光停在那个小屋上。

祂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包括祂的眷属们。

报丧鸟说，那只黑虫子死了，祂要做寡妇了。

“嘻嘻，就是死了，我闻到了，上个月就死了。”

随着它话音未落，那间屋子的门被突兀的推开了。

祂出来了，好像变了，又好像哪里没变，长大的虫嗣尽职尽责的守在祂四周，朝暗处的它们威胁似的挥了挥镰肢。

“你不是说他丈夫死了吗？”

“千真万确。”

“可是……祂好像怀孕了。”

——

希尔伽在十个月后诞下了他的爱人。

它和所有的虫子都不一样，不住在卵壳里，也没有虫型，但总归是体谅他，在生产时乖乖的就出来了，没让他吃苦。

新诞生的卡卡好奇怪，它一出生就是人类拟态，闭着眼睛吱哇大哭，尾椎骨后生有和身体等长的尾钩，两臂又生有侧镰，虫族的耳器、触角还在，其他的器官却没有了。

这是怎么了？我把卡卡生成了残废？

希尔伽惊恐的想。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卡卡的成长速度和高阶虫一样，短短几天就长成了孩童模样，也具有完整的虫族传承记忆，至于这半人半虫的型态，希尔伽猜想，可能是当时自己力量不够充沛，无法将卡卡完全转化成高阶虫，才保留了低阶虫的特征。

新生的卡卡有一头灰色的胎发，待到再长大点，就能看出头发末端又是黑色。与虫卫时不同的是，它有一双烈日熔金般璀璨的眼睛。

“你长的像谁了？嗯？还是图画书看多了自己想出来的？”希尔伽好笑的揉了揉卡卡的触角。

唯一不变的是，卡卡还是傻傻的。

它趴在希尔伽床前，眼睛眨了眨，摇了摇头。

希尔伽有些无奈的笑了，把它抱上了床。

“为什么还是不会说话啊？不会发声器还是坏的吧？”他担忧地道。

后来他才发现，卡卡并不是不会说话，而是还没到年龄。

说来也好笑，卡卡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希尔伽，而是“妈妈”，希尔伽哭笑不得，又喊来虫嗣们让卡卡认。

面对着体型比自己大几倍长的又狰狞的虫子，卡卡这副才5岁大的人类身体倒是没在这个时候认怂。

它坐在希尔怀里，指了指排成一排的虫嗣，笃定道：

“我儿子。”

令它没想到的是，希尔伽流泪了：

“坏卡卡！吓死我了，”

天知道他听到卡卡叫自己妈妈时心绪有多乱，

“你明明就还记得，我以为你想不起来了！我以为你不是卡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