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和尚一开始颇为警惕。然而他定睛一看,白俞二人都是一副受了伤的模样,瞧着受的伤比他还严重,多少放下心来。他接着方才说到一半的话,继续道:“明教向来与武当、峨眉井水不犯河水。敢问二位大侠有什么要说的?”
虽然与此事并无关系,但他见到武当的俞二侠,第一个想起的是白龟寿白坛主。武当的张五侠在王盘山大会后不知所踪,这事情武当派已经查了许久,甚至来问过他们是否可以与白龟寿相谈。明教这边当然不会同意——来找白龟寿的人可太多了,鱼龙混杂,多是来问屠龙刀的。武当派在江湖上名气虽然很好,但谁知道他们是否也有想要夺取屠龙刀,称霸武林的心思?
再说峨眉派,明教和峨眉派结下的梁子可比和武当派的还要严重。彭和尚心知金毛狮王杀了灭绝师太的亲哥哥,这事不可能善终。况且江湖上盛传得屠龙刀倚天剑可得天下,倚天剑乃是峨眉派祖师爷郭襄所有,峨眉派藏了十几年了都没拿出来,可最近又拿出来了,谁知道峨眉派是不是也想抢屠龙刀?
未免白俞二人突然发难,彭和尚干脆提前说道:“我们是被鞑子追杀至此,白坛主不在这儿,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们要杀要剐,都只有我们。”
白鹤鸣没反应过白坛主是谁,俞莲舟倒是真想找个机会问一问白龟寿。
当年王盘山大会后他五弟翠山失踪,所有参加过王盘山大会的侠客疯的疯杀的杀,只有这魔教的白龟寿还保持清醒。他恨不得融了这害了俞岱岩全身不遂的屠龙刀,只想问问白龟寿自己五弟是死是活,究竟去了哪儿。想到此处,他不免心道一声可惜,眼下时机不好,不如先帮魔教解决此事,日后再找机会问问白龟寿。
只听白鹤鸣略过彭和尚的那句话,说道:“我们与各位一样,也是被鞑子追杀,恰好在此扎营。刚刚听各位也在此处歇息,本不欲打扰,只是听各位提到那丐帮……晚辈斗胆请问,各位可是这次跟着周子旺周将军一起起兵抗元的义士?”
只听彭和尚朗声道:“正是,周将军乃是我徒儿。敢问女侠有何高见?”
白鹤鸣抱拳道:“我有两件事要与各位好汉说。其一是,大约半月以前我在宿州城附近的密林中遇见了周将军。他被鞑子一路追杀,最终伤重不治,但临终前仍阿忍担心诸位安危,拜托我帮各位躲过元兵的追杀。”
周子旺与众人失散已有二十多天,生死不明。众人皆知他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但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难免心存侥幸。眼下白鹤鸣言明周子旺已死,四周俱是寂静无声。
过了几秒钟,人群中传来轻轻的哭声。
白鹤鸣循声看去,原来是那名夫人在小声地啜泣。
彭和尚早料到自己徒弟必死无疑,但听白鹤鸣言之凿凿说周子旺确实是死了,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用袖子拭泪,哽咽谢道:“多谢白女侠相告。”
白鹤鸣见众人纷纷掩面而泣,叹道:“周将军高义,以富贵之躯,成苍生之愿。我将他就地安葬在宿州城附近,立碑为证。待一切事毕,若是各位想见周将军,亦或是想将他重新安置,我可带你们去寻周将军的墓地。”
彭和尚摇头道:“白女侠的恩情,我彭和尚记下了。”又指着篝火道:“就不麻烦白女侠带我们去了。我明教之礼不似中原,弟兄们故去了就在日月照耀之下投入烈火、化为尘土。只要这火还在,日月还在,那我明教中人就还在这世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的悲伤,问道:“那白女侠所说的第二件事是……”
白鹤鸣道:“第二件事便是与丐帮有关。我和俞二侠此前协助丐帮收拢义军残部,蒙古鞑子诡计多端,忽然发动袭击,这才导致我们与丐帮众人走散。丐帮史火龙史帮主是一条好汉,这点我可向各位担保。他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才承了周将军的遗志,替他安顿好受伤的士兵家眷。”
听她提及丐帮,刚刚与彭和尚吵架的那人立刻站起来,说道:“你怎么保证丐帮是真心帮我们的……”
他对上那双黑色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小。
白鹤鸣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扫视众人,温言劝道:“我是峨眉派弟子,当然知道明教与我们昔日水火不容。但是大家聚在此处,不都是为了将蒙古鞑子赶出我们的土地,让百姓不再受到他们欺负吗?在这一点上,我峨眉也与明教没什么不同。如今情况紧急,若我们不联手起来,重私情而轻大义,蒙古鞑子必定会将我们各个击破。这样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彭和尚叹道:“白女侠这话说的有理。此刻大家当携起手来,以抗元大义为先,个人恩怨为后。为了兄弟们的安危,为了……”他把目光投向周子旺的遗孀与一儿一女,顿了顿,继续道,“大家都受了伤,一直这样逃下去,日后也是撑不住的。”
这次元兵与以往不同。虽然数量不多,更算不上精兵强将,却是不过月余就将周子旺召集的五千士兵全部打败。而且他们来势汹汹,一副要他们这群人赶尽杀绝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之前鞑子的作风。
要不是有内应说汝阳王尚在大都,彭和尚几乎以为是这骁勇善战的汝阳王过来亲自收拾他们这只小小的起义军了。
他当然不喜欢无当峨眉这些中原正派,这群人嘴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干的事情却比魔教还要魔教。因为白龟寿的事情,他不知道被少林、崆峒这群人纠缠过多少次。还有峨眉,灭绝师太这个老毒妇心狠手辣,但凡见到明教弟子都是一律杀光。但他心里知道白鹤鸣说的话是对的。这几日元兵攻势稍稍缓了些,他们才夺得一线生机。可谁知道兄弟们能坚持多久?若是有俞莲舟和白鹤鸣两位正派人士作保,那史火龙就算不想好好待他们,也得顾着点自己的江湖连绵。
彭和尚为明教众人之首。有白鹤鸣先做担保,再由他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先前那几个反驳的人此刻也是无话可说。彭和尚见无人反对,对白俞二人抱拳道:“还请二位大侠与我们同路,带我们一行人去见史帮主。我们感激不尽。”
众人见他如此,纷纷站起,对他们抱拳致谢。白鹤鸣和俞莲舟让了半分,避开这礼。
只听白鹤鸣笑道:“此事好说。丐帮在哪个方向,我还是知道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那么有底。她和史火龙分别的时候,史火龙确实告诉了她大致方位。但在这大山中具体找不找得到人,完全得看运气。不过也还有俞莲舟在,他跟着丐帮这么多日,应该知道他们会往哪里走……吧。
白鹤鸣忽然发现俞莲舟除了最开始那一句“各位好汉”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其他的话。
俞莲舟只是觉得白鹤鸣言简意赅,不过几句话就将事情前因后果说清,又与彭和尚一起劝服明教众人,故而没有开口。他发现鹤鸣这几年成长得极快,不只是武功,还有待人处事上。虽然现在谈及一些事情还为时尚早,但他猜再过几年,便是灭绝师太要直接把衣钵传给她,应该也没有问题了。
他心生感慨,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白鹤鸣被俞莲舟盯得背上出汗,回头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说道:“你干嘛?”
俞莲舟轻笑一声,道:“没事,我在想我们一会儿在哪里休息。”
这话也不是骗鹤鸣。他们二人既已言明要暂且放下昔日恩仇,再和魔教众人分开休息就显得不太好了,最好是与魔教众人同吃同住,取得他们的信任才好。那为首的彭和尚瞧着倒像个正经人物,若真是英雄好汉,那他也想愿意放下正邪之分,与他结交为友。
彭和尚亦有让白俞二人与他们自己的人同处的想法,便主动道:“白女侠,俞二侠,不如你们就坐这里吧。”
他看这俞二侠受的伤显然要比白姑娘更重,他好似两只手都断了。而两个人关系确实非比寻常。因为白女侠从头到尾都用半个身子挡在俞二侠面前,提防有人对他不利。彭和尚考虑到二人并非明教中人,此刻却愿意放下恩怨来帮忙,也报之以李,特地给他们挑了个视野好又安全的位置。
二人刚刚落座,忽然听到有人低呼:“况大哥,况大哥!”[1]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位大汉倒在地上,像是已经精疲力竭。彭和尚发现这是自己的小徒弟,赶忙过去查看。白俞二人屁股还没坐热,也跟着站了起来。
只见彭和尚把手往那人鼻下一探,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其他想凑过来的人见到他沉重的表情,便猜这位兄弟亦是伤重不治。一路上面对的离别不计其数,众人多少有些麻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眼泪可以为同伴流了,只是平静地坐了回去,继续盘腿运功疗伤。
彭和尚俯下身把自己的小徒弟抱起,走向火堆。他深吸一口气,又再度鼓起胸膛,大声唱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明教众人里,有人抽泣、有人疲惫、有人重伤。然而当彭和尚带头唱起这明教誓词时,其余人又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为明教弟兄送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或许是因为夜深了,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疲倦,众人的声音不如第一次唱起这誓词时有力,稀稀落落。彭和尚越唱越感到悲凉,只觉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又是人心不齐。又想起刚刚有人反驳自己,若是没有白鹤鸣和俞莲舟及时出现,指不定众人都要四散离开,然后命丧此地。
他能强忍住周子旺之死的悲伤,却难以忍受弟兄们人心惶惶,不再有爱。
念头转至此处,彭和尚都要落泪了,却被一个刺耳的声音忽然打断。
他顿了一下,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目光齐齐转向那荒腔走板的乐声来处。
只见白鹤鸣尴尬地笑了下,指了指笛子道:“呵呵,太久没吹了,有点走音……”
她见众人这次唱得稀稀拉拉,毫无气势,便想用乐声帮他们鼓气。却忘记自己多日与俞莲舟穿行在山林之间,上树下水,没空调笛子,这吹的第一个音就跑调了。
顶着大家极其富有压迫力的视线,白鹤鸣深吸一口气,先把每个音都试了一遍,再避开走调的音符,模仿出他们刚刚唱明教誓词的调子。
一段悠扬的旋律回荡在山林间,虽然和明教众人唱的略有不同,配上誓词却也并不突兀。
彭和尚一愣。他入教也有快十年了,年年月月几乎都要为兄弟们诵一遍这誓词,偶尔也会想何时会有人为自己诵这誓词。每次唱起这誓词的时候,大家都是豪爽激昂,慷慨悲歌,还从未曾用过这种悠长而平静的调子去吟唱这短短四十八个字。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唱,环顾四周,明教诸位弟子脸上也是一阵恍惚。
彭和尚心道,照着平日里自己和其他兄弟们的唱法,这四十八个字乃是创设明教先人的慷慨悲壮之语。先人身死却仍无法解开世人忧愁,离开之前仍想着这世间大义。在白鹤鸣的笛声中,他却仿佛看到一位行者身着草鞋蓑衣,踽踽独行与苍茫大地。行者舍身普度,却见众生仍旧执迷于喜乐悲愁,亦不愤怒,只是发出悠长的感慨。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两种故事看似都是舍生取义,都是感怀世人所受的苦,但内在的情感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彭和尚看着刚刚死去的弟兄,把尸体轻轻投入燃烧的熊熊烈火,低声长叹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说出这句时,只听一人同时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这十六个字清朗坚定,响彻全场。
竟然是武当的俞二侠诵起了明教誓词!
彭和尚吓了一跳,连忙看了过去。只见俞莲舟盯着跳跃的火光,一只手从后揽着白鹤鸣的腰。对上彭和尚惊讶的眼神,他微微点头,继续道:“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他尚在愣神,忽然听到有明教子弟已经重新开始唱了。大家都很疲惫,所以唱的声音并不大。但那细小平静又循环往复的声音,让这誓词仿佛经文一般在山中回荡。
众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作火焰腾飞的图案,这些都和从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表情不再像上一次那般神态凝重,而是松快而平和。
彭和尚自称和尚,也确实有几分这方面的慧根。他心有所动,就地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同众人一起送别这位随着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前往极乐世界,刚才心里那股浓墨重彩的悲伤好似一下子就离他很远、很远。
就像未来他送走他自己一样。
彭和尚轻轻道:“生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