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拨开了原本扑向他的巨浪,就像挥散浅薄的雾气那般轻松而从容:“在人类编造撰写的神话中,我们怎么说也算同胞兄弟,但性子却是如此不同,本来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么说的神明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脚步甚至没有移过半寸。
月读抬起的手微微向前,在这一瞬,受他驱策,满目冰冷的海水又重新晃动起来,无数旋转的水流受到无形的奔卷,从一望无际的深海中升腾而起,在月海主人的掌前汇聚,形成流动的漩涡:“但如今看来,我们‘兄弟’俩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须佐之男。”
“啊。”须佐之男不置可否的同时,狂暴的雷鸣在月海里开始响动,闪耀的金光击穿了她所熟悉的月色,他平静的神色被雷光映衬得暴戾而阴晦。
那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傲倨的不屑与冷漠:“我现在就来杀了你。”
就此,他仿佛化作了一道疾迅的箭矢劈开了月海沉静的夜色,伴随着明日朝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劝阻的呼喊:“须佐之男——!”
“退后!!”镇墓兽顷刻发出警告的咆哮,其庞大的身躯转瞬就为她们几个挡去了铺天盖地涌来的海水。
狂暴的雷鸣烧却了月海中本不存在的流云,漫天金黄的流光犹如大片张扬窜动的火焰覆盖了银白的月光。
在足以让人失去听力的震动中,她觉得世界好像在翻天覆地,她所熟悉的月海也在天旋地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无数道银白的锁链仿佛由天上的月光和深海的游鱼所化,充斥着整片天地。
在镇墓兽遮天蔽日的保护中,飓风掀起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无法窥视到两位三贵子的战况,缘结神死死拉着神乐和明日朝,努力缩起身子挪了挪脚,唯恐被他们波及。
但是下一秒,就有银白的游鱼翕动而上,也在她们脚下的深海下化作势不可挡的锁链袭来。
“明日朝姐姐小心!”率先注意到的神乐发出惊惶的声音,那些如刺棘尖刀一般的攻击转瞬就被镇墓兽一爪子拍下,掐灭在了深不见底的海底。
然而仅仅一瞬,海水就震颤起来,苍穹之上,无数流星坠落而下,转而又化作无数由星辰熔铸的巨大银链,从四面八方向镇墓兽庞大的身形袭绕而去,试图将其束缚绞灭而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深海之下慢慢地浮起熟悉的弯月,数不胜数的冰晶从冰冷的潮水下升腾而起,红白的御衣铺展,没有五官的造物如同僵硬的木偶一般,将无机质的目光投向她们。
“噫!”缘结神难掩害怕地后退一步,虽是来自高天原的神明,但是她明显和须佐之男他们不同,既没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畏。
但是出乎意料的,神乐反倒率先举起了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唐伞摆出战斗的姿态,这个年幼而稚嫩的人类孩子在这一刻显得是那么勇敢,缘结神见此反倒狠狠一愣,随即才猛然镇定下来,也准备好要和眼前的敌人拼了。
但是明日朝听到了熟悉的、无形的呼唤。
「母亲。」
「母亲……」
它们这样说,却与平时如同孩子一般无害乖巧的姿态不同,在它们身侧,飘浮着无数尖利锋锐的弯月,犹如刀锋一般泛着冰凉的冷芒。
对此,她张开双手挡在了缘结神和神乐面前,大喊道: “不要伤害她们,拜托你们!”
所有的星之子侧过头,像是不理解她的话一样,头颅骤然如断了线一样僵硬又无力地垂吊下来,空茫又死寂。
身后,镇墓兽的咆哮伴随着挣扎而逐渐凶狠,海水在它的反抗中激荡起来,其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地冲垮了那些孩子。
明日朝却说:“也不要伤害它们!拜托你,镇墓兽!它们会听话的!”
“就算你这么说!”镇墓兽这么咆哮时竟被锋利的银链割裂了耳尖:“月读可不这么想!!”
就此,她放眼望去,见目光所及之处,火光耀目,巨浪滔天,雷鸣在月海中响彻云霄,由雷电碰撞出的炽热火焰在夜空中翻滚,仿佛要把熟悉的月亮焚尽。
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
在这一刻,她不顾镇墓兽和缘结神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奔了出去:“明日朝!!”
“明日朝姐姐!”
身后好像有无数的红线蜿蜒而来,试图劝阻她,她感觉到星之子冰冷坚硬的手也在拉扯着她,但她还是竭力挣脱,奋力地往前跑。
翻涌缭绕的云烟迎面而来,月海掀起的冷雾叫人完全看不清前方,但是,她能听到声音,属于雷霆的声音——属于须佐之男的声音,这一刻,这片熟悉的月海仿佛为她挡去了所有的危险,与此同时,一根奇妙的红线好像突然从她的身体上直直地延伸而出,惊穿迷雾,伴随着某种清脆的铃声。
她不知道这根红线所指的前方到底是什么,但是,红线从连接的那端开始慢慢消弥,她惊恐而竭尽全力地往前跑。
近了……
近了……
她看见影子了。
就此,她拨开翻涌的云雾,撞进雷鸣海啸交织互噬的光影中,往前倾身,张开双手,火急火燎地扑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被雷霆覆身而显得万分暴戾的须佐之男:“够了!”
杀意冷冽的金瞳猛然回头,下移,对上了她仰面时因害怕而空白流泪的眼睛:“快住手——!!”
强烈的电流瞬间为她带来了巨大的疼痛,大脑仿佛被电光火石击穿了一样,带来大片大片密密麻麻、苍白的雪花。
但是,她还是依凭着本能继续道:“快住手……”
红线从云雾中消弥的那一刻,映入她眼帘的是雷霆风暴之神正欲将手中的雷枪挥向预言之神的画面,那一瞬,好似有诡谲不祥的幽影自深海下浮现,明明已处劣势,下一刻就将被击穿殒命的预言之神却依旧在笑。
但是,他惯有的笑意忽地轻轻一滞。
一同的还有须佐之男骤然僵住的攻势。
雷鸣依旧,海水还在涌动,她感觉世界的声音开始远去,眼帘中只有大片大片的白,但她依旧在说:“……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为什么还是发展成这种局面?”
“本来可以不做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明明月读大人不会伤害她,明明只要放她离开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她流着泪的声音充满凄厉,一如当年在出云的海边追赶他一样,带着无尽的愤恨与怨怼:“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须佐之男……”
“求求你……”
“快住手……”
她说:“月读大人会受伤的。”
“你们都会受伤的……”
她哭泣的声音是那么绝望:“你又会受伤的……”
沸腾的杀意犹未平息,还带着属于他的冷酷,但她脱力地倾倒下去时,被他轻轻地拢进了臂弯里。
“……别哭,明日朝。”他的声音低哑而威严,却染上了一丝与之矛盾的无措与安抚:“……没关系,别害怕,我会保护你,受伤对神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是她却摇了摇头。
她更加绝望地闭上了眼。
偏巧他还在说: “……我答应你,今日不会杀了月读。”
“……你依旧不懂人心,须佐之男。”
明日朝轻轻打断了他。
鎏金的瞳孔骤然震了震。
她又说了这句残忍的话。
她微微抬起头,就算还看不见他,也还是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
她说:“不能理解我不想看到你们、不想看到你受伤的心情……”
未尽的言语消失在了她不断坠下的眼泪里,在属于预言之神和雷霆风暴之神默契的寂静中,狂暴缭乱的雷鸣终于有了消弥之势。
“看来她的选择已是相当明了。”月读没有情绪的声音在说,耳边汹涌的波涛渐渐地平息下去,世界变得那么安静。
沉默了片刻后,须佐之男才拭去了她的眼泪。
“……我知道了。”
他终于做出了让步。
对此,在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在月海涌来的海水中渐渐褪去后,她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冷锐的五指细微地痉挛了一下,须佐之男将她轻轻扶起来,她感觉到占据眼帘的雪花终于慢慢褪去,身后传来缘结神着急忙慌的声音:“明日朝!你没事吧?!!”
眼帘中,不远处,属于月读的身影犹如浓郁的夜幕,他朝她慈悲地伸出了手,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在她走近时就会将她接纳进宁静而盛大的夜色里。
月海又恢复了往日平和又熟悉的静谧。
明日朝安心下来,举步往那里走。
轻盈的黑发纷纷扰扰地掠过鼻尖,神纹下的眉弓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如石像般恢复了死寂的缄默,须佐之男突然拉住了她。
“……你一定要和他走的话,我也阻止不了你。”他这样说,低哑的声音听上去压抑又冷静,一派的不怒自威:“但是,明日朝,伊势神宫如今需要你。”
“……需要我?”一字一顿地重复这几个字,她有些茫然地回头。
“对,需要你。”
他的神情淡漠,棱角冷硬。
“伊势神宫和斋宫是你们人类连接太阳女神的桥梁,但我听荒说伊势神宫也已经空缺斋宫十五年未曾供奉祭祀了,人间连结着太阳大御神的桥梁快要断了。”
沉静的神目微微下陷,张扬的金发如在风中缓和下来的火焰一般飘动,不再被雷霆萦绕的须佐之男虽然看上去不再那么暴戾,但在这一刻也显得威严万分。
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好像天生就微微向下,那是一种堆积在他灵魂底色里的哀郁与乖戾好像透露不出多余的、强烈的情感,让人不敢轻易冒犯和质疑。
他说:“蛇神复苏,六恶神现世,世间将再次陷入混乱,世间需要天照大神,但天照大人已沉睡几千年,要想唤醒她,如今再卜定新的斋宫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还需要你的帮助,如今只有你能担此重任,这是你的职责。”
“……我的职责?”
“对,你的职责。”他平静地强调道。
“可是,我……我已经……”
“伊势神宫需要你。”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强硬地打断了她的犹豫,即便语气平静得可怕,甚至因此而显得冷漠孤高。
他俊美的面容那么严谨,那么冷峻,那么无悲无喜,那么不近人情:“平安京需要你,人类需要你,这个世间需要你,大家都需要你,神乐也需要你。”
她下意识去望了一眼远方的神乐,那个孩子在缘结神和镇墓兽的保护中揣着自己的伞,正担忧不安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
联想到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与八岐大蛇那样的邪神扯上了关系,即便明日朝还不清楚神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不久前被阵法折磨的样子足以让明日朝窥探到几分隐藏在她身上的痛苦。
若是那个孩子需要她的话……若是她能帮到那个孩子一点的话……
明日朝忍不住问:“只是这样吗?”
闻言,他顿了一下,某种审视的目光轻轻落下来,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说:“天照大人也需要你。”
就此,她不可抑制地动摇起来,还未开口,不远处的预言之神却已经微微走上前来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不要听他说太多了,势夜。”
以黑夜为袍,以月华为发,掌管黑夜的神明用力将她往怀里扯了一下。
但是,没有扯动。
须佐之男没有放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微微偏头,月读似笑非笑:“你难道又要将她惹哭吗?”
“她还没给出答案。”须佐之男说。
“刚才她已经选择了。”月读道。
“那是刚才。”须佐之男漠然不动道:“我要她现在的答案。”
月读突然就笑了一声,但他的声音和神色却骤然变得冷若冰霜:“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卑鄙,须佐之男。”
他没有反驳。
“月读大人!您看!”
但是明日朝却突然这样说。
他们的目光顺着她仰头望向远方的视线而去,只见月海之上那片挂着月亮的苍穹突然就像浮冰龟裂的一般,骤然凿开无数道如蛛网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