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长发,像初生红日般的眼睛。
头上以朝阳为冠,手执缀有彩帛的神乐铃,对方披白底的夜色为御衣,其微笑地看着她的姿态,端庄而典雅。
带着秋日麦香气息的神明造访了月海。
这是除了月读外,她在月海见过的第二位神明。
但是,不敢轻易靠近,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带来麻烦,明日朝躲在月读身后,道:“这位是?”
虽然距离当年那场审判已经过去千年之久了,但是,神明的生命漫长,当年没有殒命的神明大概有很多还记得她带来的灾厄。
月读却好像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总是那么从容,优雅,好像一切尽在掌控,现在甚至能平静地同她介绍道:“这是稻荷神御馔津,是丰收女神。”
明日朝一愣。
稻荷神她知道,那是在她所在的时代中也非常出名的神明。
若说三贵子是地位尊崇的神明,那么稻荷神就是因为代表丰收与降下福祉而被人类信仰的神明。
任何时代人们都渴望温饱,丰收正是世间万物最美好的渴求,就算是不信神佛的盗贼,都会怀有三分敬意。
明日朝以前作为斋宫清修时,每到一个地方最先要供奉的除了天照大神外,就是稻荷神了。
若说为天照大神跳神乐之舞也许是出于身份的责任,那么为稻荷神跳神乐之舞就是心之所向,民心所愿。
她任何时候都真心地希望人们能迎来丰收,不再被饥饿所折磨。
代表赐福与给予的神明,也许在人间,能与天照大御神的神社数量比拟的,只有祂。
她也如明日朝以前所想象的稻荷神一样,是位柔和又温暖的神明。
与她所见过的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同,对方很礼貌地朝她点头颔首,没有多问她的来历,也没有对她的存在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抬起掌心,轻轻抚过了神乐铃下垂坠的彩帛。
在她脚下,三只猫咪大小的白狐叽叽地绕着圈,盯着水面下翕合的游鱼。
稻荷神对高天原现任的神王恭谦地说:“若是您已经没什么吩咐了,我就先退下了。”
预言之神无声的微笑仿佛是一张惯性的面具。
他给予了默许。
月海从来不会驱逐来者,也没有恭送来客的习惯,月读立在原地,稻荷神微笑地看了明日朝一眼,才转身带着自己的白狐离开了月海。
“不用太担心,稻荷神不是好事的神。”
当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海中时,身边的神明才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对明日朝不以为意地说:“比起高天原的众神,她向来更亲近人类,所以总是远远地避开神族,不怎么关心高天原的事情。”
“那她这次为何来到月海呢?”她抬头发问。
幽蓝冷凉的眼眸微微下移,瞥了她一眼。
他时常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眼神看似平静温和,却是一种变相的凉薄。
他古井无波的声音说:“你想知道?”
她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直觉告诉她,有时候,哪怕是这位神明的心思也不可深究。
对此,他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与往日不同的迹象。
额前稍长的发丝微掩住了他一只能看穿命运的慧目,他眉梢舒展,眼皮耷拉,深邃的弓骨下嵌着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睫覆上一层浅浅的剪影,难得懒洋洋的,很恬淡。
“这个送给你。”
他牵着根又红又细的系绳,将一个小小的荷袋放在她的掌心中。
“这是?”
明日朝捧着它奇怪地问。
“植物的种子。”
高她许多的神明在说。
由以,她好像嗅到了其中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息。
她心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本来所想的小愿望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她问:“月海能种活吗?”
“应该可以。”他的表情不变:“这是受过稻荷神祝福的种子。”
顿了一下,他又说:“试试看吧。”
“嗯。”她垂眼,晃开一个柔软的笑。
见她将神明赐予的种子收起来,他才问:“刚才为何那么慌张?”
她一愣,先带头往回走。
方才逃离的地方并不可怕,她知道身后的神明安静地跟了上来。
等回到了宽敞寂静的行宫殿内,那只猫已经不在,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身影。
但是听完了她前后的描述后,月读反倒笑道:“那应该是星之子,它们从我的月海中诞生,是由千万星辰变化而来的,若用你们人间的概念来说,应该算我的孩子。”
“……孩子?”她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一直在天上闪烁的就是它们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奇妙。”
顶着他困惑的目光,她说:“月读大人这样看似冷漠且遥远不可接近的神明竟然会有这样亲切的概念。”
她弯了弯眼睛:“而像须佐之男那样看似温和好相处的神明将世间的人类都视为自己的孩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始终遥不可及。”
说完这样的话后,她又问:“如今的我也是从您的月海中诞生的,是否也算是您的孩子呢?”
月读说:“……你难道还想称我为父亲或母亲不成?”
“难道星之子会这样称呼您吗?”
“不会。”
“那我自然也不会僣越的。”她说。
他冷淡的笑容不变,淳雅而飘扬的声音却在说:“跟我来吧。”
说罢,他率先举步往前走。
明日朝跟上他,随他七转八拐地穿过曲折而幽长的走廊,终于,他们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只猫。
它就蹲在那不躲也不逃,只是见到月海的主人时似乎有些无措。
轻轻抬手一挥,就像挥散一层蒙在上边遮蔽视线的雾气一样,月读笑道:“不要作弄她了。”
伴随着他的话,小猫的身影不再,像是被风扒掉了掩人耳目的沙土一样,对方坦露出由冰晶凝结而成的原形,竟然真的是梦中那群依附着弯月的孩子。
预言之神说:“它应该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讨你开心而已。”
“……讨我开心?”
他说:“它可能觉得这是你想要的,是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她迟疑地思考了一会,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早已不再那么思念回忆起生前的往事了——它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也那么失真,如今又还有什么与之相关的愿望可言?
她不禁说:“可是,我的猫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却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获得你想要的。”
她一顿,问:“难道,它可以通晓我的内心吗?”
轻轻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爬出,他转过身来,说:“它并不能通晓你的内心,但这里是月海,而我又是掌管黑夜的神祗,在这里梦境也是一种实现愿望的一种方式,星之子生来就有条不紊地秉承着我的理念执行着我给予的指令,为世人带去他们想要的福祉,有时能够折射出人类内心深处的梦境和愿望,所以你梦中所见何尝不是你所求?”
闻言,她微微偏头,瓷白的脸颊仿佛被月光烘托着,目光不知道看着哪个角落。
她有些无奈地笑道:“难道,我现在就身处梦中吗?”
幽蓝的瞳孔微动,随即因微微下压的眉梢而沉寂,他问:“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若是真的是梦的话,你不喜欢吗?”
“梦不可沉耽,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是虚假的。”她先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很柔软:“若是现在是梦的话,那应该也如同美梦一样惹人欢欣,但是,若清楚地知道是梦,又会觉得有些落寞,那代表着您本身并未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我竟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也不知道现实和梦哪个更让我觉得残酷。”
对此,他安静地看着她,他的身影太过高大,有时候会觉得有压迫感。
但是,他总会微微垂下眼来,即便姿态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屈尊,但是目光却在这一刻有一种近乎温驯的垂怜之感:“不用感到迷茫,势夜,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至少有一点你毋庸置疑。”
他的声音很温雅,就算泛着无法驱散的凉意,也总是轻而易举地、自然而然地抚平了她心中掀起的涟漪。
“我一直都注视着你。”
“比你知道的更早,比你想象的更久远。”
那样的声音很轻,却这样强调。
“一直、一直。”
……
从那天起,明日朝就开始了自己的种植大计,一同出现在她的日常中的,还有从月海中浮起的星之子。
就像从大海中爬上岸的游鱼一样,它们踱着湿淋淋的步子,拖着冰晶的银发和绘有红纹的长袍,像散落的星星一样,遍布她所见的每一个角落。
月读的行宫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可以看出以前它们是没有进入行宫的习惯的,但月读是位包容性很强的神明,他没有责备它们,他从没有责备过他们——又或许以前月海中甚至没有这样一座巍峨的建筑,以致于它们一开始踏足时还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和小心翼翼。
她还发现星之子之间似乎有一套特定的语言,但明日朝听不懂,甚至没听过它们发出声音。
它们彼此之间好像总是心有灵犀、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心知肚明的指令,在这座冰晶铸造的宫阙里,她反倒显得是被排除在外的、格格不入的异类。
对此,明日朝尝试和它们接触。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们认全,虽然它们长得都基本一模一样。
理所当然的,取名字变成了和它们建立联系的第二件事。
明日朝为它们一个又一个取了名字,还为它们做了一点自己知晓的、便于认出来的小记号,但星之子真的很多很多,一开始可能只是几个,第二天就变成了十几个,再后来就是几十个……它们就像雨后的春笋,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有时候她前日才将每个星之子认全,第二天行宫里就全冒出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
月读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他对从自己月海中诞生的孩子都认得一清二楚,就算不取名字也能分得清它们谁是谁。
但说是孩子,明日朝却从没有见过月读与任何一个星之子有什么亲近密切的举动,他眼中的蓝就像无法融化的冰,映出了太深远的命运,已经无法再让任何事物惊动分毫。
他见她因记不住愈来愈多的名字而烦恼时,还劝她不用为星之子取名字。
他说:“它们不会因你为它们取了一个独特的名字而对你做出不同的、特定的反应,你有什么事,随便告诉它们其中一个都会为你去做的。”
明日朝有想过自己这个做法是否显得多余,因为星之子本身似乎并没有对名字这种东西感到一丝一毫的热衷,也许它们很清楚自己的“母亲”能够认出自己,又或许,它们本身就没有这样的概念。
月读甚至问她:“难道你会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取名字吗?”
“……”无法反驳。
自古以来,在人类的社会里,星星有名字都是为了更好地观测天象,即便如此,人类也不会为每一颗星星都取名字。
但明日朝说:“我为它们取名字,不是为了更好地差遣它们。”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维持着一种既定的微笑问。
是呀?是为了什么呢?
“这与你当初为六恶神取那些好笑的名字一样,有什么用意吗?”他又问。
啊……
明日朝眨了一下眼睛。
他竟然知道这桩事。
他说:“难道祂们当初有因此回应你吗?”
“……那倒没有。”她迟疑地说:“不过,也许是祂们不喜欢我取的名字。”
“……”他笑着说:“也不排除这个可能,你取名字的能力,确实让我叹为观止。”
“……”感觉被阴阳怪气了。
她弱弱地反驳道:“应该,也没有那么糟。”
对此,他看着如同木偶立在一边的星之子,问:“它叫什么?”
“囡囡。”
“那它呢?”
“白白。”
“这个呢?”
“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