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来?”
“——从我的月海来。”
“我要到哪里去?”
“——你要回归命运之河。”
以此为点,她又重复了那句话:“他们看上去很可怜……”
“可是,你也很可怜。”
他这样说。
那一刻,她有些空白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懵懵懂懂地说:“……我好像知道命运之河在哪里了……您说我不必去,万物最终会回归命运之河,您又说,我要回归命运之河,如今,您赐予我的名字已让我窥得命运之河的流向,您既说天命不可违,又为何不让我去顺应天命呢?”
“……”
她反过来握住他冰冷的手,似乎想以此温暖他。
那仿佛是她的本能。
而他保持着微笑,没有拒绝。
“请您的月光照耀我吧,我将听从您的指引回归命运之河,如果,这就是您口中的天命,我将同您一起去顺应它,一个人或许会害怕,但如果是和您一起,也许就并没有那么可怕……”
……
“……”
……
坠落。
坠落。
不断地坠落。
然后浮浮沉沉,晃晃荡荡。
飘落河面的花瓣被连着浸湿的衣物从水里淋湿湿地捞出来的时候,她朝不远处跑来的孩子们晃开了一个笑。
“势夜姐姐!你捞到衣服了吗?!”
哒哒哒的脚步声如同惊鹿,清早的山间传来了属于一群孩子的笑声。
“捞到了。”她这样回应那些声音:“让你母亲下次捣衣时小心点,不然飘远了就难捞了。”
枝桠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和煦的阳光下,春天的土地踩起来有些湿软,潺潺的水流带来春的亮色,清澈见底的河底堆积的石子闪着细碎的光。
她将捞起来的衣服递给赶来的其中小孩子,有拥簇而来的手欢笑着牵起她空余的掌心,让她赶紧回到村子里去。
山间传来悠悠的笛鸣,细风拂过烟波。
河边的绿叶残花洋洋洒洒地落,虚虚地浮在流动的绿水之上,像斑驳的远舟。
途中,孩子们问她:“村长说您想要的木弓已经打造好了,还有箭,他还说您是打算离开这里了,这是真的吗?”
“是的。”她没有隐瞒:“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够久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是时候该离开了。”
孩子们对此撇了撇嘴,纷纷撒娇似地嚷嚷道:“不要走嘛,您走了后,我们要是又被妖怪欺负了怎么办?”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揉了揉孩子们只到她腰际的脑袋:“不会的,我已经将这附近的妖怪都赶跑了,还教了村中的大家简单的驱鬼之术,以后有空的话,我还会回来这里看望大家的。”
“真的?”
那是一双又一双饱含希冀的眼睛。
“真的。”
“可是,我们希望您永远留在这里。”他们愁苦地蹙起眉头,天真又直白地说:“母亲说您二十年来都不曾变过分毫,容貌也不会老,您是介意被大家这样议论,才不想一直呆在这里的吗?”
“也有这个原因在。”她说。
对此,有声音不甘势弱地反驳她:“可是大家不会当您是妖怪的,爷爷说了,当年是您消灭了妖怪,救了差点死掉的村民,这些年来,您帮助大家一起建设起这个村子,大家都把您当成家人和长辈一般敬重和爱戴,难道您无法感受到吗?”
“自然是可以的。”她平静地说:“但是,除了这个地方外,遥远的地方也有被妖鬼残害的人类等待着拯救,我将像当年帮助你们的父辈一样,帮他们驱除妖鬼,教他们驱妖之术,与他们一起建立起能够安宁生活的归所,今后,他们的孩子才能像你们现在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大,每天都可以迎来太阳和月亮。”
“您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是这样做的吗?”
“是的。”
“您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很多很多个。”
“我们还以为自己会是最特殊的一个。”
“怎么不会是呢?”
尽管她这样说,孩子们还是表现得很失落。
尚且纯真的年纪,无法掩饰隐藏自己的情绪,伴随着失望和不舍的,还有眼角下淌落的眼泪。
告别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那天,她拿着村里最好的木匠为自己打造的新弓和箭矢,身上穿着心灵手巧的妇孺们为自己织就的新衣裳,在一众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和他们挥手告别。
她没有回头。
她其实说了谎,她从来没有回去看过自己曾经呆过的村庄。
这一次也一样。
她在春日的太阳下不断地向前走。
人类柔软而辛劳的手为她织就的白衣在满山遍野的花海中飘扬,象征神职者的艳红的绯裙如同燎原的大火,在偌大的清风中穿过满目低垂的草坡。
红红的生,与新绿的亮。
她独自行走在疮痍而复苏的世界里。
当年,与高天的神明告别之后,直到如今,她以「势夜」这个名字和这副不变的面容在人间行走已有几百年之久。
一开始的百年有点辛苦,当时人间的妖魔尚多,时常能遇到,曾经引发的罪恶在千年后依旧如同雪崩,袭卷了尘世中所有的生命,就算传闻中天照大神在化身太阳前曾将八咫镜赐予人间,人类自身依旧没有拥有能够有效对抗妖鬼的力量。
对此,她帮助人类驱除妖鬼,聚集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漫长的岁月里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村庄,然后教予他们自己所会的阴阳术。
虽然都是相当简单的术式,饶是她这种被评价为没有天赋的都能学会,但是正因如此,若是能够得到普及,也许在百年、或者几百年后,人类自身就能拥有对抗妖鬼的力量。
除此之外,她还如遥远的过去那般,每到一个地方,便将自己曾经在阴阳寮所习得的星象知识告诉了感兴趣的人们,她在阴阳术和观星占卜上没有天赋,但是她相信人类——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人类这种生物在好奇与生存本能的驱使下所展现的智慧,只需要加以引导,他们自己就会像石缝里开出的花,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地探索、钻研,结出累累的硕果。
当她看着所遇的人们越来越多学会了她所教的阴阳术后,她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也许确实如月读大人所说,世间万物终有一天都会汇入命运之河这条无法阻拦的洪流。
而她现在正是在前往那里。
当黑夜笼罩,天上布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时,她独自沿着笔直的田垄小道开始奔跑。
没有威胁生命的妖鬼,也没有记忆中总是挥之不去的哭喊,更没有来源于自己的、无力的恐惧与不安,她迎着云层之上洒下来的月光,其白衣红裙的身影像振翅的飞鸟一样,仿佛要将那身后余留的重量都甩掉似的,张开双手,在辽阔而宽广的稻田里恣意地往前跑。
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衣食住行,她很清楚,自己早已并非人类这样具备重量的生命。
她像幽魂一样,带着雨笠,沿着草笠的边缘抬头,安静地凝视夏夜滚滚的惊雷。
干涩而枯燥的秋日随着日落的加速到来,途经的草木在萧瑟的冷风中枯萎,反之,丰饶的麦子像涌动的海浪,在火红的夕阳中拥簇着她前进。
穿过金黄的色彩,冬季纯白而凛冽的初雪在一个清晨里悄悄降临,她裹着白雪,迎着寒风,在新年的钟声里被吹扬稠长而漆黑的发梢。
当来年的春天,她终于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时,遥遥的,她站在一片葱绿而低矮的草坡下,看到了山坡上有一颗开得繁盛的樱花树。
绯红的花瓣飘飘扬扬,如同迎风落下的花雨。
连绵的远山送来偌大的清风,缭绕的花香随着春日特有的雾气漫来,荒无人烟的山野无人踏及,自然的色彩在此铺就,她走上前去,草原上,翠绿的草地蔓延至天际,微风卷起绿浪,拂动的野花绕过拿着弓的指尖。
某一刻,她被风迷乱了眼,不禁低头,抬手将鬓边纷扰扰拂过面颊的发丝撩至耳后。
白亮的太阳下,窸窸窣窣的草叶仿佛在发出呓语。
此行她前来寻找当初八岐大蛇封印的源头,据闻,当年他从高天坠往人间时,其落下的残躯和神血还是侵染了一大片土地,有人还说,雷霆风暴之神祇用巨大的神剑劈毁了一座山头,无数妖鬼从邪神残余此间的力量中孕育,纵使百年千年也层出不穷。
她一路走来,在附近已经射杀了许许多多盘踞的怪物,那里草木枯萎,万物凋零,弥漫着足以使人变异死亡的瘴气,如今走到这来,却是一片怪异的安宁与明媚。
对此,她走到樱树下,看见上边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隙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投下一片静谧的树翳。
从这里望出去,天高云白,涌动的绿意像此起彼伏的海浪涌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与外围相比,这里简直就像龙卷风的风眼,平静而无害。
她在樱树下坐下来,放下自己的弓,抱住自己的膝盖,遥望一望无际的山坡。
等到天上的太阳日落西山,皎洁的圆月升上枝头时,她终于听到了无形的风带来了一阵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喂,你——说的就是你,这里不是你这小小的人类来的地方,快点离开。】
“你是?”她冷静地望了望周围,朦胧的月夜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影子,只有头顶上洋洋洒洒的樱花披着月华,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那个声音张牙舞爪地说:【本大爷是镇守这里的神兽,若是再不离开,我就撕碎你!】
她却只是平静地问:“你镇守的是邪神八岐大蛇吗?”
【是又如何?】
“你真厉害。”她弯了弯眼睛说:“竟然镇守的是八岐大蛇。”
【就算你夸我,本大爷也不会高兴的。】
她安静地笑了,又问:“这里就是封印关押八岐大蛇的狭间吗?”
【是又怎样?】
趾张气扬的言语遥远而飘渺,仿佛不是存在此间的声音,充满了警惕与隐隐的威胁。
【怎么?难道你也是来寻求邪神力量的?】
“不是。”她说:“与其说是来寻求他的力量的,不如说我是来驱散他残留下的邪祟的,除此之外,我还想知道,他有可能从封印中逃离出来吗?”
空气里无形的戒备无端散去几分。
好片刻,她才又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放心,狭间是阴阳两界的缝隙,当年由须佐之男劈开并封印的无光之地,八岐大蛇逃不出去的,别说逃了,可能连听到除我之外的声音都不行,更别提破除封印了。】
【蛇神本就是邪念与欲望的化身,这里确实总有很多妖鬼垂诞他余留的力量而来,但是它们大多会被我撕碎,或是因承受不住力量而自取灭亡,须佐之男既命我在此镇守邪神,我便会覆行约定和职责,所以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快些离开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可是她却无辜地笑道:“不要,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所以可能要叨扰一段时间。”
那样的声音一滞,然后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发出类似大吼的威胁:【不准!快离开!】
她毫无惧意,只是微微偏头,闭眼,扬起一个笑,不以为然地说:“让我在这里陪你聊聊天不好吗?独自在这里镇守这么久,不寂寞吗?”
【才不会!快滚。】
她忍不住感慨道:“啊,你是须佐之男的神兽,却和他完全是不同的性子呀。”
【哼,须佐之男又如何?他命我在此镇守邪神直到他回来,还说给我小鱼干,结果几千年都不知道去哪里了,等本大爷再见到他,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陪我聊天,还不如去帮我找小金毛吧。】
“小金毛?”
【就是须佐之男啊。】
“倒是个符合他的昵称。”她说:“你想他了?”
【才没有!但是高天原那群神说他封印八岐大蛇后畏罪叛逃了!本大爷作为他的神兽只是很不爽罢了!】
“你觉得他不是叛逃吗?”她奇怪地问。
【当然不是啦,那个金毛脑袋哪有那么弯弯绕绕的心思?难道你还不知道他那个笨蛋吗?】
她一愣,道:“你似乎认识我。”
对方道:【你不是那个叫「明日朝」的人类吗?】
“我现在的名字是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