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
追寻着风的方向往后望,她看到的是没有留下她一丝脚印的雪地。
明日朝一个恍神,抿了抿嘴,说:“……原来是风。”
这场初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下雪的第二夜,她独自在山间里发现了绽开的梅花。
一棵歪脖子的老梅树,生于深不见底的大裂谷旁,明日朝看见它的时候,黯淡灰蒙的雪幕中,艳红的一点,小小的花,一朵又一朵,开在了漆黑的枝干上。
眼中仿佛因此被点亮了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着那些柔软的花朵冒着严寒,在冬夜里摇摇曳曳,被风雪打了个七零八落。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冬天绽放的红梅。
渺小,寥落,但是惊艳又刺目,像一滴又一滴凝于心间绽放的血花。
京都里的人往往更爱樱花。
樱花绽开时,意味着寒冬已去,春日将来,万物复苏的时节如期而至。
人们讨厌冬天,所以很难想起只在严冬中绽放的梅花。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它是如此热烈又惹眼的存在,就像一团又一团在冬雪中燃烧的火焰。
对此,她笑了。
与此同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她探头往巨大的沟壑里望,从底下涌起的狂风发出类似鬼哭狼嚎的呼啸。
她一顿,试探般唤道:“……八岐大蛇?”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依旧凛冽的风声和一旁拽曳飘落的梅花。
大雪没有停的迹象。
初雪的第三夜,大地已经积了一层非常厚重的白絮。
她在狂风暴雪中撞见了一只独自游荡的豺狼。
寒冷像刺骨的刀,随呼啸的风雪钉入骨瘦如柴的血肉之躯,灰黑的毛发干涩寥落,蒙上一层死色的白,茫茫的山野,独自在外的狼只步履蹒跚,浑浊的眼睛饱含饥饿的厉色。
明日朝经过它时,忍不住回头望,便见它转眼就倒在了雪地中,远远望去,那细长的影子像一截枯灰的树枝。
她走过去时,它已经咽气,其冻僵的躯壳很快被飘雪染上苍白的色彩,但是,它那双浑浊的双目却并未闭上。
都说死不暝目往往是生前的执念重,明日朝分不清它是因为饥饿还是寒冷而死,但是,她能断定,这是一匹孤独的狼。
狼都是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族群一样,一起捕猎,一起活动,团体间互帮互助才能活下去,极少单独行动。
若是在野外遇到孤狼,那么它的族群要么都死了,要么,就是被赶出了狼群,不再被其需要。
不管怎么说,感觉都挺可怜的。
明日朝伸出自己的手,拂过了它的眼睛。
她想,若是自己还拥有治愈的力量,也许本来能够救下它。
但是,透明的掌心在飘飞的大雪中穿透了它的头颅,她已经连为它阖上眼睛都做不到了。
它死后会变成像她一样的孤魂野鬼吗?
明日朝想。
也许会,也可能不会。
野兽虽不通人性,但是灵魂却因此而纯粹,它们一生大多遵循天性和本能而活,不像人类一样,有太多纠缠不清的怨结。
对此,明日朝突然一愣。
……这么说来……
……她的怨念是什么?
她死前有过什么深重的执念,能让自己不得往生吗?
她站起来,在纷纷扰扰的雪夜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想不起来了。
就此,她开始往前走。
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掉的了……
……
起初,她只是慢慢地走。
但是,逆风而行时,那些狂暴的大雪迷乱了她的视野。
隐约间,她还听到了属于乌鸦的啼叫。
那是否是错觉,她不知道。
她只是突然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风雪中的鸦啼隐隐约约,犹如凄厉的鬼魅。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突然在迷蒙的大雪中逆风奔跑起来。
她试图追上那样的声音,试图拨开撞破茫茫的雪雾,所以,她不断地往前跑。
眼帘中,苍白的大雪连成模糊的一片,通通被她抛之脑后。
扑面而来的风带来幽深的夜色,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漆黑的云层浓郁得化不开月色,但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不断掠过的记忆。
清晰的,模糊的。
无数个日日夜夜。
明明都还记得……
她的名字是明日朝,今年十五岁。
家中是平安京的皇亲贵族,而她是伊势的斋宫。
她是天照大神的使者。
是太阳女神的祭司。
明明这些都还非常清晰……
但是,有关于自己死前的记忆,却一片空白。
“我忘记了什么……”
她突然这么说的时候,脚下一个踩空,直接顺着积雪滚下了山间的陡坡。
待到耳边的风声都沉寂下来时,雪好像都变得小了些。
深邃的苍穹被浓云遮蔽,迷蒙的雪雾化作纱,轻轻地笼罩下来。
耳边,河水流动的声响潺潺,可是,不久前听到的鸦啼却消声匿迹。
河岸边,白雪覆盖了一片飘摇的芦苇荡。
夜色下,细细长长的枝杆随风飘摇。
淡白的羽絮如蝶一般依附在上边,被风一吹就摇摇曳曳,四散开来。
她仰面躺在其中,神色空白,被窸窣的枯芦苇拂过衣角。
恍然间,风雪也变得温柔起来。
黎明似乎又即将到来。
但她没有火急火燎地离开,相反,好半晌,她才爬起来,坐在河岸边,看着粼粼的水面清澈如镜,映出了岸边摇摆飘飞的白芦苇,却唯独没有映出她的模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轻轻地抚过了自己的眉眼。
也是这个时候,她透过明净的流水,突然看到了对岸的水面上虚虚地映出了一道白蛇的影子。
她一愣,慢慢抬头望去。
苍白的芦苇荡随风摇晃,立在对岸的身影被风吹扬了银白的发和衣摆,纷纷扰扰的苇絮混着飘雪,拂过了他宁静的眉眼,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他的一切其实和过去的那个春天没有任何区别,好像都是美丽又轻飘飘的灵魂。
“……八岐大蛇。”
她下意识呼唤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那如瑰紫的眼球是如蛛网般龟裂开来的竖瞳,无端剥离出非人的阴郁感来。
下一秒,他便开了口:“你在找什么?”
轻轻的声音,好像没睡醒一般,懒散又索然,但是,那似乎并非关心,因为它不带一点温和与安抚,更像是一种逼仄的质问。
他细长的眼角似乎晕着雪夜的冷色,表情很淡,有种近乎空白的冷漠。
他说:“这些天,你一直试图在找什么?”
两个月不见,他似乎相比上次没什么变化,但是,她敏锐地发现了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对此,明日朝张了张嘴。
她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说:“我在找适合冬眠的地方。”
尖锐的蛇瞳微动,细碎的发丝摩挲着他的额角,他看着她从芦苇荡里站起来,轻轻淡淡道:“蛇类怕冷,是需要冬眠的,对吗?”
言毕,她又抬手比了个大动作,然后轻轻笑了,说:“你体型那么大,或许需要像大裂谷那么大的地方才能容得下你冬眠。”
回应她的,是对方倏然而至的沉默。
似乎觉得她说了个奇怪的笑话,他突然嗤笑了一下,道:“不要拿蛇的习性和你们人类的思维来揣测神明。”
这样说的家伙轻轻抬起了嘴角,一种熟悉的似笑非笑再次从他的那张脸上出现,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变得轻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找我?”
她一顿,随即才淡淡地点了点头。
闻言,他并没有表现出相信或怀疑的神色,而是微微眯了眯眼,一种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地逡巡着她的脸,但是,很快,骤然从他身上撤去的是那种萦绕积压的阴郁与冰冷。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像在哼歌似的,穿过窸窸窣窣的白芦苇。
明日朝看着他像雪夜里的幽灵,飘过了潺潺流动的河水,来到了她的面前,站在了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地方。
“我不确定你还在不在我身边。”
明日朝如实说:“所以,很想找到你。”
对此,他却只是道:“天就要亮了。”
明日朝一愣,随即轻轻笑了。
她说:“没有关系。”
安静了一秒,她才歪了歪头,眨了眨眼,淡淡道:“现在下着雪,天上这么多云,就算太阳出来了,也会是大阴天,也许,我也是想试试自己见光的程度……”
“你可以试试。”
这次,他没有阻止,而是用冰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属于她的白衣绯袴在满目的芦苇丛中摇曳,他的五指像滑腻的蛇,掠过她的鬓角,游走于从她漆黑的长发间,又不着痕迹地离去。
“我竟然有些期待见到那一幕。”
他这样说的时候,纤细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种兴味的笑意浮现在他的眼中。
他翕合的嘴角下,隐约可见属于蛇类的、尖锐的獠牙:“所以,再燃烧一次给我看吧。”
这么说的神明显得那么随性。
随性得有些暧昧、慈悲,也有些残忍、无情。
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觉得害怕,明日朝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大地的雪色随着风而涌动。
一种微弱的光烘托着他俊美得不似人类的脸。
她安静地注视着那张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种轻盈的笑意在她的眉梢绽放,她看着他笑起来时邪魅的面容在她的目光中渐渐归于一种盛大的宁静。
她明明没有回答,她明明没有发出声音,他却仿佛听到了她说话。
她的无声仿佛已经是一种默认。
她好像在说,只要你如同过去那样,一直、一直看着我。
远方的天际,逐渐翻出了黯淡的光。
来自太阳的天光凿破浓郁的云层飘飘扬扬地洒下来。
黑暗慢慢被驱散,疏浅的光影像温柔的潮水,从山间外漫来。
太阳出来了。
但是,当黎明的日光即将触及到她的时候,他却突然抬起手,其宽大的袖摆像兜尽了雪一般,将她自上而下、严严实实地笼进了自己的怀里。
“明日朝,我的明日朝。”属于邪神的胸膛因颤动的心跳而起伏,一种说不清的冷香包裹着她,他的拥抱就像蛇缠绕着一株冬夜里的红梅一样,明日朝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破碎的笑声。
“这就是我想要的。”
……
明日朝第一次听说「八岐大蛇」这个名字,来自小时候的宫廷绘卷。
神话传说里,这几个字眼象征着灾难与邪恶,是家喻户晓的祸神,屏风上相关的画总爱将其描绘成有着八个蛇头的可怖形象。
据说,祂巨大无比,身躯有如八座山峰和河谷般宏伟,双眼如同赤焰般鲜红,腹部溃烂,流着鲜血,就连背部都长满了青苔和树木,周身还飘浮着能腐蚀世间生命的阴云和瘴气。
但是,摊在自己膝上的蛇鳞是如雪般的白,仿佛能与苍茫的大地融为一体,她忍不住问:“你真的是八岐大蛇?”
耷拉的尾巴尖细细的,卷着雪,从她的手腕绕过,既而探进了她的袖摆里,沿着纤细的手臂向上。
这是大雪停歇的第二天。
当明日朝从空白的梦境中醒来时,有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这在死去后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按理来说,她是碰不到实物的才对。
但是,有冰凉的鳞片贴着她的脸颊,既而圈上了她的脖颈,耳边,冰冷的蛇信子正在舔蚀着她的耳廓,嘶嘶的声响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她呼吸一滞,像被掐住了喉咙似的,下意识抬手抓住了那截蛇身,想将其拉扯开来。
化身为蛇的神明似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对此,明日朝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你能从我身上下来吗?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