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死亡,就算是被挖掉双眼、砍断四肢,也能借由自身的神力重新塑造并长出新的肢体,但是,神明并非没有意义上的死亡,神格就是祂们的命脉,若是受损或毁掉,也与人类没什么两样,都是同样的脆弱。
明日朝说:“我折返回去救你的时候,你的神格已经受损,甚至差点在妖鬼的诱惑中捏碎自己的神格,但是,如今,你若好好呆在这里,它们就不会伤害你。”
闻言,平抿的唇线微动,须佐之男赤|裸的脚掌踩在柔软的被褥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而是偏头望向鸟鸣的方向。
他说:“……我讨厌被关起来。”
在他目光所在的地方,有翎羽蓬松的鸟雀落在了敞亮的云台上,外边天高海阔,而他将自己微微蜷起,淡淡地说:“我以前就被独自关在了高塔之上,因为我做错了事。”
“现在,我也是因为做错了事才会这样吗?”
他茫然而懵懂的声音有些恍惚。
恰逢鸟雀飞远,翅膀扑凌震动的声响与他言语重合:“……我想救人类的想法,难道是错的吗?”
她一顿,垂下眼睛,慢慢说:“没有,你没有做错事……”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眼皮下的视线终于分了一丝给她。
没有任何怒火和愤恨,他的神情和语气自始至终都相当平和,甚至可以说十分耐心。
几天下来终于愿意和她交谈的少年抬起头来,眉眼间并不阴郁,也不冷冽。
他只是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明日朝。”
“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须佐之男说:“你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去做任何事,更不会这样禁锢他人的自由。”
明日朝笑了一下,道:“人总是会变的,也可能是你以前还没完全了解我,就像你如今会对我生气一样。”
她想说他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再多了解一下彼此,比方说当年分开后,他们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但是,须佐之男却闷闷道:“我困了。”
即将脱口而出的笑意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她知道他并不想和她说这些,甚至可能不想再和她多加交流,于是,她只能将其咽下,识趣地起身,抱着满篮的桑葚走了:“那你先休息吧。”
待到夜晚降临,她才又去了关着须佐之男的和室一趟。
轻轻拉开门,她拿着油灯,微弱的光亮划破黑暗,像蛇影一般静悄悄地爬了进去。
幽暗的夜色在他的身边匍匐,躺在里边的少年呼吸绵长,弓着身,蜷缩着手脚,像一个因陷入噩梦而不安的孩子。
夜晚的风袭凉,穿过云台而来,吹动迷蒙的纱幔。
明日朝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行至他的身边,放下了手中的油灯。
即便知道神明不会受凉,她还是为他轻轻盖上了被褥。
澄黄的光化作跳跃的火苗,在他安静的脸庞上蹁跹。
她垂眼,静默地看着,指尖在某一刻伸向了他之前被开膛破肚的胸口。
但是,还没来得及碰上,对方的眉头便轻轻动了动。
察觉到他的呼吸频率变了,她便轻声问: “吵醒你了吗?”
他没有应声,只是像一只疲懒的动物一样,任由金色的发梢在木板上蜿蜒。
明日朝轻轻笑了,说:“今晚的星星很漂亮,等你眼睛长出来后,就可以看见了。”
他依旧没有声音,明日朝也不恼,而是用指尖将他垂落的发丝轻轻拨开,挽到耳后。
静谧的夏夜,火光燃到油芯,她看着须佐之男安静而漂亮的脸,听到外边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哗啦啦的,漫过她的心脏而来。
明日朝突然掩唇咳了两声,怕打扰他睡觉,她正准备退去时,须佐之男才说:“……你不放我回高天原也行,但是我想回到城中去,可以吗?”
她离开的脚步一停,又重新坐回原地。
须佐之男浸在夜色里,轻声说:“我的人类友人们为了保护我在海渊中丧命,他们临死前交由我的东西,我想带回去让其魂归故里。”
“……可以晚点吗?”明日朝软声问。
少年迟疑了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他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这让明日朝转瞬就笑了,他的温顺让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笑道:“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陪你吗?你以前不是说过害怕自己一个人吗?”
顿了顿,联想到他如今的情况,她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想的话,我离开也行。”
他淡淡道:“……嗯。”
明日朝一愣,随即像被逗笑了一般,倾身过去,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嗯」是什么意思啦?”她软软地笑,故意摇了摇他的身体,就像过去那般,充满了一种狡黠而明快的逗弄:“可以还是不可以呀?”
对此,须佐之男思考了两秒,才说:“……你走吧。”
心中淡淡的期待转瞬就被打破,明日朝扬起的嘴角微抿,好半晌才道:“……好吧。”
言毕,她起身,这次不再逗留,而是关上门径直离开了。
她安慰自己,须佐之男好歹愿意和她说话了,依他的性格,或许再过一阵子就愿意乖乖听话,到时候一切都会好办很多。
但是,这样的期许隔天就被打破。
之前没有深究的细节在沉默了几天后终于浮上浑沌的海面,并于清早的会面中爆发,她刚踏进屋里,就听须佐之男用略冷的声音问她:“那些人类,真的得救离开海渊了吗?”
她一愣,一声“日安”卡在喉咙里尚且来不及吐出,就被少年的问题砸了个猝不及防。
他说:“如果他们成功回到了地面,那你又是怎么回到海渊救我的?”
她安静了几秒,才组织语言说:“大家自然是已经得救了。”
但是,须佐之男的神色和语气都相当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凝重的。
他说:“你不能骗我,明日朝。”
“我没有骗你。”她面不改色地说,思绪没有一丝动摇,而是将新摘来的花插进了窗台的花瓶中。
她绕过须佐之男所在的位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那些凋零的花朵径直扔出了高高的窗外,说:“你现在实在不应该忧心那些,安心呆着就行,至于我是如何救下你的,你也不需要知道。”
闻言,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但那并非正面的情绪。
因为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说:“……你什么都不愿告诉我。”
此言一出,惹得明日朝先眨了眨眼。
很快,她就盈盈地笑出声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愿告诉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她平静而无辜地说:“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的所遇所见,除了想要离开我外,你也不愿意告诉我其他任何的想法,就算我想告诉你我的事情,你也不愿意听,你才是一直在拒绝我。”
“为什么?”她茫然又困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漆黑的眸子有一种粼粼的光亮:“明明是你自己说,找了我两百多年的……”
舌尖抵在唇齿间吐出,她低首,发丝从肩头垂落,而对方纤瘦的身影洋淌在清晨的日光中,那副闭着眼睛望着她的模样,干净明亮得像一只正在踩光影的花鹿。
不知为何,少年的面容突然就变得模模糊糊起来,让人看不清晰,他身上的色彩本应属于温暖与明媚的范畴,可是此刻却好像融入了夏日的尘埃中,单薄虚渺得好像稍一眨眼就会消失,让她无法移不开目光。
她忍不住走过去,倾下身去,自上而下,捧住了他的脸。
她哀怜地说:“你知道,我当年有多想看见你吗?”
他金色的发,金色的眼睛,当时看不见时,他那些在其他人口中漂亮而温暖的色彩……
曾经村里的少女们在她的面前娇笑着描述他的容貌,她们的笑声带着羞赧和惊羡,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
她们说,他漂亮得不像存在此间的人类。
偶尔看着他时,会觉得和自己隔得很远,远得仿佛不在一个世界,远得难以靠近。
她当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觉得她们的形容有些夸张,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隐秘的角落已经在无法视物的黑暗中慢慢滋生出了羡慕和渴求。
那样的须佐之男在此时于她的手中仰头,像把头颅都盛放在她的掌心中一样,温顺得不可思议。
她对这样的神明说:“你知道我当年有多羡慕那些能看见你的人吗?”
她明明也渴望能亲眼看见他。
伴随着这样的话,十二岁那年春天的黑暗衍生出的、对他的空洞和渴望,好像才终于在这一刻被填满。
她不知何时溢满眼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帘中的少年,然后在某一瞬满足而放肆地低下头去,颤颤巍巍地吻上了他金纹闪烁的额心。
他的眼睫在她的吐息中濒死般地扑凌。
他又开始那样说了:“不能这样……”
他说:“不能这样……”
“明日朝……”
这次明日朝没有听话。
她的吻很快掠过了他的眼皮,又蔓延到了他的唇角。
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周围那些扣住手脚的锁链甩得哐哐作响。
但明日朝却只是用一个轻轻的怀抱就化解了他的反抗,还将他单薄的身躯放倒在地。
她纤长的十指试探般地扣进了他的指缝里,俯身时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像一场盛大的、缭绕的纱雾,将神色恍惚的少年彻底笼罩。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紊乱,心跳也在快速地撞击着胸膛,但是,渐渐的,他的拒绝就变得微弱起来,那些抗争也化作了突然划落的、温软的眼泪。
最后,他就像彻底妥协了似的,任由她颤抖的唇珠抚过了被绯色漫开的耳廓和锁骨。
明日朝沉默地发现,他的锁骨上也有两道金色的神纹,和额上的那道相似,亮起来时就像直入云天的闪电,化作了具有生命力的符号,他的躯壳上张牙舞爪地绵延。
这些都在直白地彰显着他与人类的不同,也在无声地警告她,她现在对须佐之男所做的事是多么无礼又放肆。
这让她几乎一瞬间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她才沉默地起身,放开了少年苍白的手,拢好自己略显凌乱的衣物,顺带将袖中滑出的退魔刀放好。
“对不起……”
她轻声说。
她面向窗外,表情空白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
但是,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须佐之男的沉默。
少年的五指把弄着她垂在身边的发尾,他像过去那样,用小拇指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还在她回头时,露出了这次相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没关系,留下来吧……”
他垂着细密的眼睫,瓷白的脸庞迎着窗外的日光,轻声而温软地说:“我其实也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和你说,明日朝……”
“……”
那一天,她一直呆在他身边,一直到夜幕落下。
须佐之男告诉了她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他说自己是诞生于海上雷霆风暴的神明,初生时其天雷击碎了高天原的半边神殿,惊扰了神王天照,诸神畏惧他的那份力量,也忌惮他生来就对神王不敬的作为,便将他终日独自锁在空无一物的高塔神殿上,还给他戴上了封印神力的镣铐。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单薄的胸膛有了微微的起伏,流畅的呼吸在停滞过后好像才再次回到了他的鼻息间。
但是,少年的声音并不难过,也不怨恨,他只是像平静地陈述某个事实一样,将手上那两枚黑金的造物晃给她看,还告诉她:“所以我不喜欢独自呆在那座清冷孤寂的高塔上,也不喜欢高天原那些讨厌我的诸神,有一天,我决定偷偷跑出来,想来你们人类所在的人间看看。”
外头似乎响起了木槌敲击的钟声。
恍惚间,他的那副身躯里似乎刮起了一阵寂寥的风,但是,他的声音在笑。
他说:“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皎洁的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还有零落的星星。
夏夜的萤火飘进了她的眼帘。
须佐之男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用他独特又平淡的嗓音为她讲故事。
在那样温和又熟悉的声音中,明日朝感觉自己陷入了柔软的云层,好像又浮在了天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