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流,近得便浩荡好似瀑布,琴音缭绕,可入耳却竟似水流声。宁静被彻底打破,连一分静谧都没了,但就在这喧嚣的嘈杂琴音中,怪人并未退后或是消失,而是依旧屹立在原地,面目全非的脸上自是看不到表情,可肩上却已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人。
一个黄衣女子,手扶这怪人肩膀坐着,手无寸铁,眼神却死死地盯紧他的方向。楼澜原不抬头,却被这数尺外的警示盯得浑身一冷,随即一股香气随风飘来,虽然被琴音所推拒,却仍坚持不懈地往他鼻子里钻。楼澜先前不察,初闻一刹,便立即感到头晕目眩,膝上琴也好似变成一条大蜈蚣,吓得人忍不住要起身。幸而他立即反应过来,以灵息刺激眉心,立时清醒,方不致琴音中断。随即便立即屏息闭气,双目也合起,权当不察。可要感知琴音流动,听觉便无法封锁,这奇香探入耳廓,竟要这般顺着七窍一一敲门求去。
只这么一瞬,楼澜便立即明白这香气绝非封住嗅觉便能够抵挡的。且只要接触,便立即会跌入幻觉中。幸好琴音始终急切,将大部分异香都拦在距离自身十尺之外,可却还有丝丝香屑钻过琴音笼罩的灵息网,飘飘渺渺如同魂魄鬼神,收缩、延展,穿越重重封锁抵达他的侧颈。
楼澜指尖跃动着星星点点的灵息,灰蒙蒙得如同迷雾,可这颜色中又分明渗着清透,已隐隐浮现出一把琴似的模样。楼澜以右手拨弦,左手迅速按住右手手腕,将那不住往外溢出的灵息用力压下,当机立断闭住听力,手上动作不断,虽是听不见了,琴音却依旧没有分毫紊乱,反倒愈弹愈快,而手下落点准确,没有拨错一根弦。
四感皆失,唯一还有可乘之机的便是触觉,这一缕奇香绝不放弃,虽已淡如云烟,却依旧顶着琴音催促,薄薄地将他拢在其中。他穿得严实,唯一裸露在外的便只有面颊和脖颈,于是肩头便好似有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轻飘飘的嘴唇带着湿润,往侧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亲吻。眼耳舌鼻都可封住,可肌肤却无从控制,楼澜浑身一震,倏地宛如跌落花间,眼前明明黑暗一片,却突然浮现出数重光影。短促而急切,且如星光四溢,色块混杂扭曲,一触即逝,可这些飘飘渺渺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碎片却拼凑出了一瞬景象,分外熟悉。
他下意识想要去看清,往前扑了一下,手指便落于琴外,猛地一停。琴音停下来的瞬间眼前的景象也骤然清晰,定睛一望,竟是自己已数年未归的家乡。头顶柳枝簌簌,树影倾斜,檐上偶有鸟雀停留,阳光像水一样躺在肩头。他太久没回去,这么多年来心中不甚想念,可不知为何却突然因此催起了乡愁。这淡淡的愁愈演愈烈、愈发愈盛,竟忍不住让他想要起身,随着这梦幻缥缈的牵引向前走一走,看真切些、再真切些——
可神思坠入幻梦的瞬间,他有意闭住的四感也骤然冲破束缚,耳边的寂静却好像一声隆钟,猛地将他惊醒两分。几乎是同时,他颈后一痛,针扎般的疼痛顺势淌入血管,狠狠将他从这虚渺的幻境中骤然拔出。楼澜倏地睁开眼睛,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他早已不在檐上,而已逼近了檐角。脚下足有数丈空荡,夜风正从眼底刮过,这个高度若是没有灵息护体便直接跌落下去,不致粉身碎骨,却也可身受重伤。
楼澜冷汗一霎出遍全身。风吹过衣衫,吹得浑身冰凉,愈感觉后背湿透。可这阴毒的引诱与后怕尚在其后,清醒过来后,楼澜便立即听着弟子的琴音接上自己的曲调,一手托着琴迅速后退,果不其然,在身后发现了祁新雪的影子。
“师兄,你如何了?”
祁新雪收回银针,担忧地望着他。楼澜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骤然一阵罡风闪过,他两眼微睁,当即转身,以一只手牢牢托住琴身,另一只手迅速中断琴音,自下而上用力一拨,琴弦都跟随震颤的同时,一道剑意已被一扫而出,横冲而去,生生与面前刀光撞个满怀,霎时将其击了个粉碎。
那黄衣女子已不知何时到了身前,手执一柄长刀,被这一串暴戾琴音震得后退两步,却牢牢立于檐角边缘。离得近了,方见她面色苍白、眼神空洞,胸口平静得异常,连起伏都没有。她以一种观照普通桌椅的眼神平静地扫过面前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楼澜身上,神情冷淡沉静,冰冷得像一尊雕塑,竟能因这副人形与这神情的不适应性而令人浑身发麻。随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形突然消失。而就在下一刻,一道影子自头顶无声垂落,月光被遮了个彻底,代替月色重新出现在脚下的,是一道亮如白昼的刀锋。黄衣女子的身形骤然显现,于半空跃下,刀刃劈开一半的月亮,也自楼头急速坠落,如一道闪电般仿佛劈开了夜幕,直直劈向他的头顶。
而也在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自半空中展开,指尖生出数根细短的枝条,每一根树枝上都包着一朵小小的花苞。虽是闭合在一处,可却不难看到其正在展开、绽放,已有隐约异香自掌心飘摇而出。楼澜立即意识到方才让他入幻的罪魁祸首即来自于此,立即调转琴身连弹数音,这几下来得短促而果断,黄衣女子的身形迟滞了一下,可刀锋却依旧以一股不容置喙的速度和力道直劈而下,楼澜制止了花苞开放,再回身处理时此锋时必然将慢去片刻,琴音尚未送出时刀光便已逼近了额头,眼前爆开一道太阳似的白光,已即刻要劈中他的要害——
身前却忽闻铛的一声。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祁新雪已挡于身前,手中青光盈然,长而细的一道被她两手紧紧握住,生生抵挡住这致命一击。而自她身上猛地炸开的药香已然遮盖了那黄衣女子手中的奇香,楼澜立即抓紧机会连拨数音,趁着黄衣女子尚不能完全动作的瞬间直击她手中花苞,一眨眼便已全部击碎。同时他立即收琴回身,一只手从身后握住祁新雪的手腕,轻车熟路向上一挑,那沉重的长剑便好像一根银针般轻盈,绿色与银灰色的灵息不再隐藏,而是齐齐送出,以这毫不收敛的态势轰出沉沉一剑,天地也仿佛随之动摇,落脚的殿宇更是受极了冲击,开始摇晃。楼澜顺势借执剑的姿势伸臂,将祁新雪往怀里一捞,身形乘风般跃起,轻飘飘连退数步落在另一处殿宇楼头,甫一落地瞬间沙尘四溢,方才落脚之处便已坍塌。
而反观祁新雪,两手紧握住剑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掌中长剑杵在地上,楼澜的灵息虽是尚未消散,青绿色的灵息却依旧将其包裹于其中,满怀包容之势,其温情让人不敢想象此剑方才震碎了一座殿宇。这正是回风门的镇门神兵,回风剑。其上剑纹寥落,光滑无极,可四周却漂浮着数多符文。祁新雪轻喘着气,手指抵住剑柄,冰霜般的眼神早已有所动容,如同火焰般燃烧着。剑气已经晕染了她的手腕,此刻虎口破裂满是鲜血,她却只低头一望便又移开目光,浑然不觉。
这是祁新雪十年间第一次召出回风剑。也是除了她的在场所有人自出生算起,第一次看见回风剑。
楼澜也没见过,他虽是帮祁新雪托着这剑,可骤然得见,还是惊讶无比。
但现在却不是为回风剑而惊异的时候。
那怪人动了。它的身躯足有一层楼那么高,虽是没有多少血肉,可仅凭骨架却依旧撑起这具浩大臃肿身躯。它拖着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腿,上前一步,身上那寥寥无几的血肉便掉一块,摔在地上就是一滩。血腥气顺风而来,覆盖了山门前的每个角落,怪人扭动着那根仿佛完全由白骨做成的脖子,像是上了锈的螺纹。它缓慢而艰难地扭动脖子,寻找着气息的来处,此时尚在原地徘徊,兜兜转转寻不得方向,直到它的脚贴近了一个魔族。
怪人那空洞无物的双眼竟从白骨中透出一抹红光,寻着气息迅速低头,锁定了那个魔族的去处。冰冷沉默的半张面颊上仿佛覆上些许狂热神情,它竟一把抓起那个魔族,不顾其挣扎和反抗,直接将他举到嘴边便要往里塞,同是身躯骤然爆开一圈魔息,毒雾似的将所有魔族都包裹其中——
它竟开始疯狂吸食在场魔族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