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他的肩膀,让两个人贴得更紧了些,确保这样的对话只有方濯知道,连地都看不见,天都听不清:
“那时候燕应叹对我说,只要我师尊死,便能换我的命。我当然不会愿意叫我师尊就这样白白送死,可我知道他不可能不会来,因为他从小就那样疼我爱我,他不会不来。”
“但我也没想到,他来了之后,对燕应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动手吧’。”
“动手?”方濯微微皱眉,“他让燕应叹动手杀了你?”
“对,”柳轻绮道,“所以后来燕应叹要动手的时候,我师尊才说让我安心上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我们谁活着走出百宝巷都会遭到整个修真界的忌惮,他说我这样年轻,若要在可畏人言下活一辈子,太憋屈。”
“……”
方濯长出一口气。他胸口郁结,甚至比这紧密的拥抱要更甚。这样的动作纯粹只是为了向柳轻绮宣告他的存在,如此冲动只有在为了叫他不要如此恐惧与紧张时才会生发,现在却好似成了对准自己的牢笼,一把便别住了他的心。
给他八个脑袋他也不可能想到,十年前的百宝巷里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
就算他后来知道了柳一枕可能是柳凛、也许曾出卖白华门或是在青灵山与白华门的长老有过一战的事情,师祖的形象在他心中却依旧尚存模糊正面形象。
毕竟这些事情就算再怎样“真切”,没有确切的证据,一切就都白搭,便都不能妄下定论。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柳一枕就是柳凛,之前他们一切推测就只能是“推测”,而柳一枕待柳轻绮好却是实打实的,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如何轻视、虐待他,就连最不待见他的人提到百宝巷时,都知道他是为了救徒弟而单刀赴会的。
这也导致柳轻绮压根无法在众人面前提到柳一枕。他受不了那些带着同情的打量,几乎无法忍受那种指指点点的目光。他的师尊因他而死,振鹭山的观微门主为了救他的命而死于燕应叹的桃花枝下——诚然柳一枕自己愿意,可对于柳轻绮来说,却是他自己明晰、但却永不可超脱的无声罪过。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方濯便也是这么信的。就算柳一枕可能之前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但在对待徒弟方面,方濯从未怀疑过他。
可现在,这唯一能确信的一点却也似东流水,滚滚而过,就此消失殆尽。
柳轻绮说想慢慢走走,方濯便陪在他身边,一步步与他走回观微门。一路上他都在做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回忆。柳轻绮很少回忆,因为回忆里头带着的血和泪有点多,而他最不愿意看到这些,看话本都不喜欢生离死别。更何况,有些事情他已然忘却,回望过去也会发觉几乎要混淆现实与梦境,不知究竟什么是回忆,什么又是幻想。但到底,他的话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甚至那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都能听到回音:
“他对我很好,当然很好。我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百宝巷他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来。但我也没怪他,我就是觉得奇怪。现在我更奇怪了,我有点搞不清楚这句话他确确实实跟我说了,还是只是我的臆想。我想,我师尊待我那样好,他不应当将我的命直接送给燕应叹。但我却有这样的回忆。可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柳轻绮在思忖。他在沉思、回望、冥思苦想。连那种哀伤都飘散了些。方濯看到他,就想起昏迷时的梦。趁无人在侧,他悄悄伸出胳膊,牵住了柳轻绮的手,轻声说: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柳轻绮微微一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今日正是个机会。”
“我想知道,可也不是逼着你去想,”方濯道,“你若、你若实在痛苦,我不逼你。”
“我一点儿也不痛苦。都过去了。”
“我不想知道了。”
“他很爱我。”
方濯的回绝卡了一下,硬是没说出来。这个字太过复杂,几乎一下就击中了他。再转头时目光已经变得有些奇怪了。柳轻绮应该是觉察到了,但他当做不知道。一个很少从他口中跳出来的字便这样用在一个死人身上,他在说话时便料定了这句话一定会带来些许无解的混沌与绝望。他微微偏头,似在看云雾缭绕中白雪皑皑的远山,语气却如流云卷波,缥缈无痕,而又略带惆怅:
“他若不爱我,我也不会一直想要得知他是否是我的亲生父亲。”
“而我那时候还小,也是太过一厢情愿。他否认得并不完全,却也从来没有承认,这样的态度便叫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直到百宝巷那日,我才知道我是真真切切地猜错了。他叫燕应叹杀了我,并且叫他可以用任何的方式杀了我。”
他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已显得格外疲惫。到底是有关生死的回忆,且在他心里压了这么多年,无人来问,他也从来不讲,骤然从中挖出,一时半刻当然接受不了。
说了这些,他本应歇一歇了,但不知是回忆牵引着他始终停不下退回悬崖的脚步,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各种各样将不逊于过往任何时刻的糟心事让他突然生出了些许勇气,对于接下来的事,谈吐应对间,竟能称得上一声“从容”:
“阿濯,你可能听说过一部分百宝巷的秘辛,你可能知道当时我师尊为了救我而被一束桃花枝穿过心脏,后来他便因此而死。”
“你现在若去问当年参加过大战的旧人,特别是当时去到百宝巷将我和我师尊救出来的那些人,他们都会告诉你,那时候我师尊挡在我面前,那束桃花枝把他穿透了也把我穿透了,我与他都命悬一线奄奄一息,最后又是他将一身的灵力都给了我,保了我一条命,而他自己却溘然长逝。”
“但他们都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真相,阿濯,因为他们不知道。”
柳轻绮倏地转过头来。方濯没看到他眼睛红,但看到他嘴唇干裂。那双眼中所呈现出来极其复杂的神情色彩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沼,几乎是瞬间便将他一口吞没:
“事情的前后顺序根本就不是那样。我师尊不是为了为我挡剑而死的,在他被穿透之前,我便已经被燕应叹一剑钉死在墙上了。”
柳轻绮的眉毛在皱,但他自己仿佛没有意识到。事实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以往那种下决心般斩钉截铁的口气。他好像也在犹疑、也在思考这副场景是否真实出现在他的过往中。
方濯的心口却好似已被一只铁锤狠狠地锤了数下,连生发的情绪都不能及时感知。唯有胸腔处一寸寸跃动着血肉,心脏不若他恐惧和迟钝着的大脑,它痛绝而不安地狠狠地撞击着躯壳、仿佛要奔向体外。方濯想按住他,但抬起来的是他的意识。他的手依旧停在原地,回过神来时,他感到通体冰凉,浑身僵硬。
“所以,”好半天,方濯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粗粝干哑,像一只被铁门狠狠挤压了一把的乌鸦,“他、他真的……”
“他和燕应叹有旧怨,而很不巧,”柳轻绮笑了一下,“我就是那个‘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