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她心情不好的。祝鸣妤从落座时就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始终在吃。她跟方濯出来好像真的只是为了下山一趟,她的行程就是她的目的。只是这样的沉默,便在无意的举动中流露出些许苦闷。四下人来人往,祝鸣妤端坐,却好似被阴影挤入角落。方濯观察着她,几回没找到话题,心想她可能正为烦心事所困,估计出来这一趟也很难明晰,便询问了她的意见,抱来了一坛酒。
酒嘛,喝一口状若无事,喝两口飘飘欲仙,喝三口便顶天立地、摩乾轧坤。方濯的本意是好的,他自己绝不多喝,也认为祝鸣妤会有自己的考量,却没想到这是他近几日来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两人约在黄昏前,从太阳将落山时到月上西楼,两人都喝高了。祝鸣妤果然有心事,一杯一杯地续着,方濯要拦她她也不做声,喝到最后,面颊酡红,昏昏欲睡。方濯酒量与她持平,师姐不仅自己喝,还给他倒,他不好意思拒绝,一两杯陪着还好,后来越喝越头晕、越喝越上头,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飘忽不定,胸口处堵着一团烈火,烧灼着那颗心脏,直冲入眉头,难受得他想打嗝。
两人出来吃饭时,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脚边堆了三只空坛子,手边还放着一坛。祝鸣妤喝得手都抖了,摇摇晃晃地还给自己倒,一半泼到外头一半泼到自己身上,还举着坛子,询问方濯是否也要。
可怜方濯已经喝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啪地一举杯子,一本正经地说:“喝!”
“好。”
祝鸣妤欣然赞赏。她给自己倒了个空杯,给方濯的准头倒是不错。吃饭吃到最后化身两个醉鬼,灯火喧嚣中昏昏沉沉,却彼此敬佩。祝鸣妤撑着头,握着杯子,苦笑一声。她轻声说:
“我以为,你不会应允我。”
“什么不会?”难为方濯还能空出一只耳朵的酒来听她说话,“师姐,你说什么?”
祝鸣妤不回答他。她眼神飘忽,神色迷蒙,眼睛只盯着桌上一处无意义的角落,声音都似乎飘荡得虚无了。
“她从来不会认真看看我。”
方濯晃晃脑袋,仿佛听到耳朵里的波涛咆哮声。祝鸣妤拿起杯子,举到自己唇边,只是愣着,没喝。却喃喃地说道:
“我真羡慕你,方濯。观微师叔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可是她眼里却从来没有过我。”
“我那样的努力,那样用功,就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却依旧待我如此,我从未等到过她待我与旁人不同时。”
“谁?”方濯从来没听过祝鸣妤伤春悲秋。这算一个世界奇迹,可惜他错过了。很难说他现在认不认识面前的人是谁,或者他的反应只是他的教养所带给他的优良品质,又或者只是下意识地接话茬,但无论如何,祝鸣妤得到了他的反馈,抬起了头来。她面色平淡,眸光冰凉,神情却略有苦闷。嘴唇紧紧抿着,眉头却微皱,便显得有些委屈。她握紧杯子,说道:
“你怎么说服他的?”
方濯眯起眼睛:“什、什么?”
他努力将人往前伸。祝鸣妤干咳一声,把最后的理智也给咳走了,同样往前趴了趴,加大了声音:
“我说,你怎么说服你师尊的?”
“什么说不说服啊,什么意思啊,”方濯傻笑起来,“我师尊、我师尊对我好,我知道。他对我最好了,这世上找不出来第二个。”
“我不要听你说这个。”
“那你要听我说哪个?”方濯道,“别、别的我也没想过。你说什么呢。你要说什么呀?”
是啊,她要说什么啊?方濯脑子里一团乱。他听得见祝鸣妤在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喝晕了的大脑却已经不能再给他及时提供相应的感知。他用手撑住桌子,感到天旋地转,只听到祝鸣妤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梦里的一朵云,分明生在天上,此刻便涉水乘舟而来。
“是啊,我要说什么?”祝鸣妤垂着头,摩挲着杯沿,突然笑了笑。
“我要说什么?”
“她从来不、从来不像他在乎你那样在乎我,”她慢吞吞地说,“她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我。我上山是为了她,进内门也是为了她。我从最初就是为了她来的。我为了她活到现在。但是、但是——”
月色皎洁如水,天高云淡。振鹭山万丈高阶,路长长一条,若跨越天堑。方濯与祝鸣妤一前一后颇有礼节地去,勾肩搭背地回。两人已经喝得掉了向,夜风一吹非但没让脑袋变得清醒,反倒愈加昏沉。祝鸣妤捂着胸口,踉跄两步奔到甘棠村的那棵桃花树下,吐了出来。她吐得辛苦,方濯躬身在旁,还替她拍拍后背。嘴里嘟囔着:“喝不了就别喝,你看你……”
祝鸣妤吐了两口就不吐了。她拍拍胸口,将那口气顺下去,坚定地挺直身躯,转头看向他:“只要我没死,就还可以喝。”
“好魄力!”方濯由衷地赞颂她,“不愧是师姐!”
“我不是师姐,”祝鸣妤道,“我是祝鸣妤。”
话刚说完,一股冲动就又涌上喉头。祝鸣妤一转身吐了。方濯还沉浸在这一雄心壮志的余韵中,颇为忘我地拍拍手,重复道:“你是祝鸣妤,说的好。”
“我是、我是……”
祝鸣妤一边回应他,一边哇哇吐。身后传来几声错乱的脚步声,她的直觉敏锐地听到,但也没管。她扶着树干,掌心被树皮硌得发痛,但却比不上心头郁结。祝鸣妤弯着身、抬起头,从树影依稀中看到了今夜的月亮。月光明亮,连云也看不到几抹,好一个宽松明朗的寒川月夜。树枝下的冷光如一条绸带,雪水一般流淌着。祝鸣妤凝视着它,感觉到眼前一片朦胧。她用额头抵住树干,咳嗽两声,方闭上眼,便忽闻身后有人犹犹豫豫地询问:
“……大师兄?鸣妤师姐?”
祝鸣妤双眼迷蒙,转头一看。廖岑寒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站在身侧,正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