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柳轻绮未如他所说的那样,在谈话之后赶回来。方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直至他将那本笑话书从头至尾百无聊赖地看了一半,才终于等到门开了。
只是来的不是柳轻绮,而是叶云盏。
方濯的目光跟他触碰了一番,瞧见叶云盏冲他撇了撇嘴,随即反手一关门,走了进来。
方濯没给他发挥的机会。他抢在叶云盏面前,在他开口要嘲讽之前先发了功:“叶大侠日理万机,忙得要死,平常请都请不过来,怎么今天光临我小小寒舍了?怎么着,我这小屋子里还有要叶大侠亲自来取的东西吗?”
“我来取你狗命。”叶云盏说,他将屁股往座子上一放,显得非常冷酷。这人笑眯眯的样子见多了,如此板着脸一声不吭,往桌子旁边一坐就是一尊大雕塑的样子还真少见,方濯有意逗逗他,故意道:
“那这可是我的屋子,你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什么意思?”
“你的屋子?怎么就是你的屋子了?”叶云盏啪地竖起眉毛,眼睛一瞪,嘴角都快咧开了,“几天后你不退?你买下来了你住这儿?你有本事让这客栈都成你方家的?奶奶的,一提这事儿我就来气,本来安排我和师兄一起睡的,结果半路杀出来你个不要脸的,你偷偷引诱我师兄换房间这事儿我还没跟你计较,别在这儿装主人还一个劲儿把人往外赶,真是……”
叶云盏骂骂咧咧,也不客气,捞了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吞了往下顺气。方濯眼瞧着他好像是真的有点生气,又觉得有点好笑,叶云盏像是没气到点子上,又像是实在气得太晚。他拿手臂垫在桌子上,上身往下一伏,便把下巴搁在胳膊上,顺着说了两句以此试探叶云盏:
“我师尊跟你说什么了?”
叶云盏用指节用力敲敲桌面:“我找的他!”
“行行,你找的他,”方濯道,“有必要分这么明确吗?你找他他找你,最后的谈话对象还是你俩。”他压低了声音,使了个眼色,面上呈现出某种奇异的有些滑稽的试探性的神色来。他小声问道:“怎么,我师尊把我卖了?他跟你说是我要求跟他一屋的事儿了?”
“你他妈还好意思说啊!”叶云盏怒火中烧,猛地抄起桌上的书,卷了一卷用力往方濯头上砸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事儿啊?你快把我弄死了你!”
这一下又稳又狠,半点手劲没收,方濯哎哟一声,感觉脑壳都快被打爆了,从皮上似乎极其迅猛地钻上来一块红包,连带着耳廓都隐隐作痛。叶云盏还在那哼哼出气,横眉怒目像是要把茶壶都咬碎了咽下去,而方濯呢,他不由分说被突然揍了一下,又被叶云盏扣了个高帽子,一时不服,也上来点脾气:“怎么了?不就是换个房间吗?你要不愿意今晚你再换回来,怎么我还快把你弄死了?污蔑人也不带这样的吧,还是说你不跟你师兄呆一块你就活不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哪有这样的道理!这话应该我说!”叶云盏嚷嚷道,“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狗东西,你原来的室友是裴安之啊!德音门的啊!你怎么好意思让老子跟德音门的一块儿住啊?他那么多琴,天天都在磨他的琴!你他妈到底怎么想的啊?”
“我能怎么想?我就是想换个房间,跟你直接说又肯定打一架,”方濯说,“安之怎么了?安之不好吗?就你那个破音乐审美,天天抱着琴锯床腿,跟安之一块住都是委屈了人家,有这么个音乐老师教你弹弹琴弹弹琵琶你还不愿意,回去叫德音师叔给你亲自上课你就高兴了?那你还不是要逃课、告状、上课睡觉,回头再叫德音师叔跟掌门师叔反应,说再给你添小灶,都他妈添三四年小灶了你也没及格过啊……”
“怎么突然开始骂人了?又关我屁事啊!”叶云盏气得跳脚,啪啪直拍桌子,脸都气红了,“我又审美怎么了?我审美不好吗?啊你天天说我弹琴像锯床腿,你嫌弃是吧?你不喜欢是吧?你不喜欢就别听啊,这么高贵天天蹲德音门前头听他们弹霸王卸甲去得了!真是……锯床腿怎么了?我就问你,我师兄弹得很好吗?你很喜欢听吗?你很有审美是吧,你很有音乐天赋是吧,那他妈我师兄去年年会上弹那破烂玩意儿你在底下啪啪拍手,我弹琴你就说锯床腿,老子怎么没把你给锯了呢?”
他越说越生气,桌子敲个不停,打一个问号就用力拍一下,晃荡得两个人椅子打颤,都坐不稳。同门师兄弟就是这样,又都是半大孩子,话题可能是以玩笑开头,但期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词失当或者是语气令人不适,说着说着就总要假戏真做吵起来。叶云盏这边跟他生了气,方濯也一下子上了头,猛地直起身子,登时觉得大脑充血,连带着脸上都涨了一涨,尴尬的。
他想反击,结果平时那张伶俐的口齿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在嘴巴里跟着舌头打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支吾半晌,最后急得只能憋出三个字:“你你你……”
叶云盏鹦鹉学舌:“我我我!你说啊,我怎么了?”
方濯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猛地一敲桌子,敲得他头晕眼花。他深呼吸两次,冷静了一会儿,终于解开了舌头上的结,瞪着叶云盏像是要把他的眼睛鼻子都一起剜下来:“你好意思说我,当时喊的最大声的是不是你?”
叶云盏猛地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竟然还有冷饭可炒。随即他的眼睛就像是要跳出眼眶,脸憋得如一只灼热的烙铁那样红,牙齿一咬,脸成就一个扭曲的弧度,气急败坏地瞪起眼来。
方濯道:“别这么看着我,你自己好好想想,那天年会,去年年会,”他一伸手,无意义地指向了窗外,手臂用力抖了两下,做了一个无意义的指摘。叶云盏扶着桌子往前一倾身,龇牙咧嘴地像是要把他吃了。方濯不为所动,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你,在我师尊上台之后,在底下大喊大叫,敲锣打鼓,在他表演的时候你一直在下面鬼吼鬼叫,最后回风师叔都派人过来把你请出场了,你还在那闹着不走,是不是你。”
叶云盏伸长脖子,如同一只嘴硬鹦鹉。他憋着嗓子大叫道:“我那不是给他捧场吗?我都答应他了到时候肯定给他撑面子,总不能食言吧?喊的大声点怎么了?再说了、再说了弹得不是不错嘛,也没那么差劲吧……”
方濯揭竿而起:“是你刚刚亲口说的他‘弹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我那是呛你!为了让你不痛快!不是我的本意!”
“那你这么说了,至少我没这么说!”
“好一个‘至少’!”叶云盏大声嚷嚷,“‘至少’说明你也是这么想的,你也是这么想的!你也想他‘弹了个什么破烂玩意儿’!”
“是,我承认他弹得是不太好,”方濯说,“但是我师尊弹的曲子我喜欢,我捧场,他弹得再难听我也能写八百字文章夸他,我就愿意这么干,关你屁事!”
“你以为就你会写小作文?老子不会写吗?我写得可比你好多了!”
“没见你写过!”
“你没见的事多了,我上厕所你也没见过,你要不要见见?”
“谁稀罕看你上厕所,小众的爱好最好还是留着自己欣赏,”方濯说,“我对你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叶云盏的脸这回是真的涨红了。他憋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你不对劲。”
“哼。”
方濯抬手举杯,啜了一口茶,宣告这次吵架的胜利。
不过吵归吵,生气归生气,正事儿还是得干,眼看着叶云盏偃旗息鼓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方濯的气也随之消了一些,他按按眉心,刚才那一通扯着嗓子乱喊乱叫属实是把他喊得有点缺氧。叶云盏没从他这占到便宜,反而还被他沾了点便宜,心里不平,坐在一边生闷气,方濯拿手敲敲桌子,便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
“干嘛?”叶云盏的语气还是很不佳。方濯说道:“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来受气。”叶云盏冷冷地说。
方濯又敲敲桌子。叶云盏说:“你他妈啄木鸟啊。”
“你今天吃了火药桶了,怎么这么大火气?一口一个脏话,也不怕被揍。”
“掌门师兄又不在,我怕什么。”
“我师尊也揍你啊,”方濯说,“他不说,也不让我们说。”
“你做梦。我师兄从来没揍过我。我师兄师姐几乎都揍过我,只有你师尊没有。”
方濯眨眨眼。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人长了一张嘴,是为了说话的,不是为了放屁的,”叶云盏瞪了他一眼,语气却是恹恹的,“就是没有。我以前……算了。”叶云盏说,“跟你说没意思。”
他故意拿眼角扫了方濯一眼,幸而方濯知道他什么德行,没上当。他整整桌上的杯子,故意道:“没意思就不说,也没谁非逼着你说。”
叶云盏没达到目的,也没了卖关子的心思,道:“不说就不说。”
他一把把方濯手里的茶杯抢回来,往桌上一磕,粗声粗气地说:“给老子倒上。”
方濯将右手往他面前一晃:“伤号。”
“不是被我打的,实在可惜。”
“跟伤号耍威风,有点意思。”
叶云盏哼了一声,又从一旁夺过茶壶,虽然没人跟他抢,但他还是成功做出了一副抢夺的做派。茶水淅沥沥地从壶嘴中淌出来,落到杯中发出一阵冰锥破碎似的声响,叶云盏将一满杯茶送到方濯面前,冷冷道:“喝。”
方濯一瞥他,就知道他要消气了,忍不住笑了一笑,故意说道:“算你先认输。”
叶云盏说:“跟你现在争这个没意思,有本事回山再跟我打一架,打不死你的。”
“放狠话。其实就是打不过。”
“放屁,你以为我现在不揍你是因为顾及着你是个‘伤号’?”叶云盏说,“我哪有这么善良,只是我师兄在同意我来之前告诉过我不能跟你打架。”
“哟,”方濯笑道,“做人情。”
“滚蛋。你就说你信不信吧。”
“信,怎么不信?你说你想揍我我也信。”
叶云盏将茶壶放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评价道:“嘴贱。我师兄纯纯粹粹是瞎了眼了。”
“咱俩彼此彼此。”方濯捏过茶杯来,“不过这茶挺好,感谢师叔给的好意了。”
他冲叶云盏晃晃,随即一饮而尽,算是一章揭过,权当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叶云盏打鼻子里哼出一气来,抱着肩膀倚在椅背上,冷眼看他喝茶,半晌酸溜溜地说:“我是真觉得你有病。你这么个人,哪儿哪儿不行,我师兄到底是看上你什么了?”
方濯喉间一哽,差点一口茶喷他脸上。但好在他忍住了,不然叶云盏绝对要暴起,真的分毫不顾他是个“伤号”,直接按着他的后脑给他掼地底下去。
可惜往外吐是拦住了,往里咽没留意,原本是要往喉咙里流的,被叶云盏一吓,当即便在舌根处呛了一下,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方濯当即大咳特咳,咳得前仰后合,咳得痛不欲生。叶云盏还抱着胳膊看他,冷眼相待,可脸上又饱含着淡淡的哀伤,浑似参加葬礼一样一脸沉重地看着方濯抵住胸口,用力地打了两巴掌。
方濯咳了足有半分钟。他是真被吓得够呛,脸上不知道是憋的还是咳的,比刚才吵架的时候还红。他瞪着眼睛,惊魂未定地看了眼茶杯,转头怒气冲冲地警告叶云盏:“不会用词就别瞎用,吓死我了。”
“他收你做徒弟,还是大徒弟,又怕你受伤怕你累着,对我这个师弟都千叮咛万嘱咐,”叶云盏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瞧,半晌不动,“要是没看上你什么,他能这么干?”
“性质不一样!”方濯涨红了脸,“别说了。”
“做个类比而已,你还真当真了?”叶云盏说,“哼,当时掌门师兄就是这么问我的,这么看来你还有点素质。”
“这么问你的?”
方濯有点没懂他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还是师门传统?
叶云盏撇撇嘴,语气颇为无趣:“当时我爱闯祸,一天到晚不消停,师兄师姐或多或少都揍过我训过我,只有轻绮师兄不动手,还劝别人也不动手……哼,当时魏涯山就问我我师兄看上我什么了,哪有他这么问的。”
“那你怎么答的?”方濯哭笑不得。
“我没怎么答,”叶云盏眉毛一扬,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我直接一口水吐他脸上了,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干了我想干的事,”方濯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挨揍了!”叶云盏莫名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