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江南行带进了道清宗中,经过长老的聚众研究,莫名其妙得了个“神兵利器”的称号。
那群人说它有疾破虚妄、窥得天地法则之能,哪怕只是放宗门里镇山就是天大的福气,但它只想在新的水塘子里抓小鱼。
长老们尊重它的意愿,把它放在天门秘境的池子里,还陆续送进来些说话好听的武器陪它玩。凡是它的要求,无有不依,无有不从。
但这般颓废的日子久了也很无趣,破万法常常偷溜出来,却也不知道该去哪、该干什么,便一边唾弃自己犯贱,一边三番五次地去找当初那个小崽子玩。
但每次去逍遥峰找江南行时,这个十几岁的小祖宗都不大高兴。
按破万法的眼光来看,这逍遥峰上都是一群妙人,说话有趣又好玩,它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爱在这里待,天天修炼完就抱着剑发呆,仿佛心里还想着别人似的。
破万法有一日终于忍不住凑过去说,你当初说要来道清宗找人,如今这里也没人,可见那人就是骗你的。
它还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既来之则安之,你看这逍遥峰多好啊……那些师兄弟都这么喜欢你,你跟他们玩呗,下回见到那人揍一顿就好了。
那人只靠着柳树,在暖融得叫人身骨发软的春烟中喃喃道,你说得对,等我找到他,我就狠狠教训他一顿。
这是真不听劝。破万法无奈万分,决定不再干涉他人命运,继续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去。随着时间推移,它已渐渐意识到自己是能永存世间的神器,凡人的爱恨情仇在它眼里,无异于俯视忙碌的蚂蚁,没有多重要,也激不起波澜。
其实它心里觉得,没准当初说的话一语成谶,那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说不定。
那它也就没有什么剑主,只是因为外表太简朴平常,被认错了。
但这么被认错也是好玩的。或许是因为,江南行常给它讲另一个人的故事,琐碎又无聊,但又很真实,让它总觉得好像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个素未谋面的剑主把它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像池塘新柳那般柔和,又像呼啸而过的风一样神秘。
他短暂地掠过云起那座小城的水面,激起片刻涟漪后,又是风过无痕。
破万法曾经以为,日子大抵就是要这么过去,江南行继续认错,而它会一直不相信,只把这些当消遣的故事来听。
直到那一场经久不息的大火烧起来。
破万法又一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只是春意不再,绿湖干涸,唯有焦炭遍地,余烬如雪刮过。
它看见那个平日里风光耀眼的少年半蹲下来,在断壁残垣中捡起一根焦黑的桃花枝。
被烧灼殆尽的桃枝自然一点也不漂亮。但在过去的春天,这纤细的枝条也曾绽放过艳艳的花朵。
昔日生活的所有痕迹都付之一炬,如今再没有什么能证明,往事确实存在过了。
那一瞬间,破万法不知道心中是否生出了些对“人”的怜悯。
若你牵挂之人真是我的剑主,是个年轻有为的修士,他为何不来助你呢?
若他真还存在于这世上,为何眼见着你难过,却不曾陪伴左右?
破万法还没有相信这个故事,就已经对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产生了微妙的不忿。
某种意义上来说,若真有此事,那这个不负责任的人也是抛弃了它啊。
后来的几十年间,破万法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秘境中,鲜少再出去。因为江南行突然在某个时刻忘却了先前耿耿于怀的事情,以至于也不再记得为何要带它回来。
再也不用看见那双隐含着烈火与痛楚的眼睛,它本该觉得轻松。
但事实上,它也不愿承认自己在思念着什么。
直到熟悉的气息时隔百年,再次出现在天门秘境之中。
陨铁打造的剑身之中,那一滴埋藏百年、深入肌理的血液再度颤动起来,破万法从经年旧梦的睡眠中惊醒,看见一个风尘仆仆、面容稚嫩的少年。
它已在如梦百年中淘洗出一身疲惫,再也没兴趣像从前一样与人斗嘴,但眼前人却依然年轻,懵懂,和故事里的形象一模一样。
破万法几乎是在心底当即嗤笑出声。它就说人早死了吧,这才十几岁的小孩,显然是走过不知几轮奈何桥,再世为人了。
如此说来,也与如今的它没有什么干系了。
那一瞬间,心态已接近苍老的剑想了很多。
但与那双年轻的眼睛对上时,它心里冒出的下一个想法竟是,不知这人,他喜欢什么样的剑?
……
当然,事实可以说,至于破万法心中所想,哪怕把它熔了,也打死不会对眼前的小崽子说出一句。
当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时,破万法顺从了天道的指引,把这个尚且青涩的小主人送到了一切的起点,云起。也是因为想着,就算是前尘往事如烟消散,好歹回去看一眼遗址。
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没想到。
叙完前因后果,破万法深情道:“若你也深受感动,那就先放开我。我肉麻得如坐针毡,得吹吹风缓一下。”
“对不起。”赵璟重重地叹了口气,声线有些不易察觉的发颤,“我还以为,一离开云起,存在的痕迹就都会消失……”
“呃,其实也消失得挺快的,他没几年就忘了,我更是根本不信。”破万法受了这一声道歉,反过来安慰道,“你不用太愧疚,我看他也报复回来不少。”
赵璟沉浸在沮丧之中不能自拔,被破万法这么一说勉强好受了点,疑惑地反问:“报复?”
破万法恨铁不成钢,只恨不能长出手,好揪着孩子的耳朵开骂:“你脑子里到底有没有点二十三岁该有的内容,别人勾引你玩都看不出来?那些话本子都读哪儿去了,你说!”
“话本里不就是先谈情说爱、再百年相守吗?”赵璟说到这里见破万法越逼越近,大有要质问之势,迟疑地补充道:“……还有什么吗。”
破万法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敢情这倒霉孩子看的还是太监版的话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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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想,这趟出行却在意想不到之人那里受到了阻拦。
道清宗自由散漫得不像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个不爱拘束下属的掌门。但容端这回却一反常态,不仅驳回了这次行程,还直接给江南行安排了一堆宗门里的事儿,意思很分明:这桩事你就别掺和了,安心在山里待着吧。
赵璟例行探望完住在别院的吴桂子,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事。
掌门若是真不允许,那别的不说,师尊暂时就跑不了……虽说他觉得,最终还是会去的。
只是不知掌门这次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莫非是有什么他不知晓的隐情,或是危险?
在别柳居门口,赵璟看到了那只叫阿辛的狸花。
它既是掌门道侣,这时候来这里干什么?
赵璟才开口唤了一声“前辈”,阿辛便用爪子拍了拍紧闭的大门,淡定地差使他:“开开门,我是来送东西的。”
它往旁边挪了点,露出身后藏着的一小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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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便是瞒天过海的办法?”赵璟握住那只雪狐的爪子摇了摇,忍不住歪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它也歪头看他,像个蓬松的雪团。
阿辛道:“提前在这副躯壳里存入分神,到了地方再移形换影,人就能和躯壳交换位置。在此之前,谁都发现不了。”
容端既然不愿意江南行跑这一趟,势必要亲自盯着他,但也不可能十二时辰都盯。
有了这个法子,人虽还在道清宗,却随时可以传送到雪狐身上,若是时机把控得好,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之事。
若要长久地在外停留,过段时间容端的戒心消了,再假称闭关便是。
江南行摸摸狸花的脑袋,语气很软和,还有几分担忧:“多谢阿辛。但你瞒着容端帮我们,他不会生气么?”
“他呀?没事,生气也就是雷点大雨声小。”阿辛蹭了蹭他的手心,轻快道:“我找狐族长老要这副灵躯也不容易,这样吧,你们摘一朵百年的天山雪莲给我,就算报酬了。”
赵璟好奇道:“百年的天山雪莲,有什么说法吗?”
“是掌门一直想炼三清雪莲丹啦,但能买到的又不好。你们带回来,我就送给他。”阿辛轻盈地跃过门槛走了,叽里咕噜的声音越来越远。
它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喵了一声:“你们养的鱼不错,我抓两条带回去吃。可以吗?”
鱼是赵璟养的,自然是无有不可。
看着狸花蹦蹦跳跳的背影,赵璟忍不住心生羡慕:“前辈与掌门感情真好……但我从前好像并未见过它?”
“阿辛虽然是宗门里长大的,但素来不着家,掌门闭关的时候,它就在山下玩。”江南行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那这次就靠你先上路,再把我换过去了。一个人走,害怕吗?”
赵璟摇摇头表示不怕,随即心情黯淡了些:“那要有好些日子见不到了。”
他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很清楚,一会儿没见到就总想往江南行身边钻。届时带着这白毛狐狸上路,便只能望狐不语了。
他在这边独自黯然,江南行也忍俊不禁,宽慰道:“不会见不到。”
江南行半蹲下去,牵住雪狐的爪子。一阵清光闪过,那狐狸一改慵懒的木态,径直跳了起来。
赵璟连忙接住飞天白棉花,抱了个满怀,旋即脸颊被柔软的毛茸茸贴着蹭了好几下,胸前也遭受狐狸爪子狗刨般的倒腾。
江南行没有开口,一道声音却出现在赵璟的脑海中:“这就是分神的状态了。”
嗯,是可以说话的狐狸师父。
赵璟抱着黏人得不行的雪狐,有些茫然地想到——这是师尊在操纵,还是灵躯被点化后的本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