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程青和谢芳衡道别,“今日多谢大人招待了,天色已晚,就不打扰了。”
“程姑娘今日辛苦了,阿满,你去送送程姑娘。”谢芳衡将手中的箱子拿给阿满,“这里离你家还有段距离,路上小心。”
银色的箱子在夜色里很是醒目,阿满拎着箱子走在程青身边,高大的身材,满满的安全感。
“多谢。”程青正担心要不要把箱子收回去,免得招小人,有阿满在,就不用麻烦了。
路上。
“阿满,你家大人怎么住在外面的宅子?我记得前任知县不是住在县衙里么?”
“大人说,县衙里他有些住不惯,住在外面清净一些。”阿满憨憨一笑,“这间宅子不贵,离县衙也不远,还靠近街市,也方便我上街买吃的,嘿嘿。”
不贵?那可是城中心了……
“那正好,我也爱吃,你要是碰见了哪家的东西好吃就给我说说,我也去吃吃。”程青盘算着以自己口袋里的钱,要想吃遍街市是不可能的了。
送走了阿满,程青合上了门板,抵住,确保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才整个人沉浸到实验室里。
在尸检时,程青并没有发现除生前溺水的其他死因,只能将目光放在硅藻检验上。
在溺亡诊断中,硅藻检验被公认为是一种可靠的检验方法,不仅可以判断出死者是否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抛尸,也能通过对硅藻的检验判断出死者的入水地点。
死者若是生前溺水,则硅藻会顺着死者的呼吸道进入肺泡,穿透毛细血管到达全身,甚至进入到骨髓里。而若是抛尸入水,死者没有呼吸循环运动,硅藻只能进入到呼吸道和肺部,无法到达体循环。研究统计,溺死者和非溺死者体内的硅藻数量存在显著差异。
而不同水域的硅藻数量和种类也存在不同,因此可以通过对死者体内硅藻的检验判断出死者入水的大致区域。
其它水域的硅藻样本程青没有,但是她在现场搜集了一些河里的水样,可以拿来和尸体上的作对比。
一夜无话。
入了冬,天气愈发寒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默默地加了件衣裳,待在家里的人就比较简单了,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睡个暖和的早觉比什么都幸福。
“酒酿~桂花酒酿~”
“磨剪子,戗菜刀~”
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地从窗缝里挤进来,程青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拉住被子盖住脑袋。
昨夜她忙了一宿,才将将得了个结果,虽然在实验室里时间过得慢,但架不住只有她一个人,精力实在不够用。
出了实验室,还得洗澡洗头,可怜这里没有热水,又爬起来烧水,一直忙到鸡叫才回到床上睡觉。
“砰砰砰!”
前院大门被人敲得砰砰响,程青不情愿地从被窝里探出头,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整个脑袋,程青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砰砰砰!”
“来了!”
披了件衣裳,趿着个鞋子,走到门边,隔着门缝一看,赵丘?
“赵大哥,一大早,你怎么来了?”程青开了门,从炭炉上拎起温着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汤。
“不喝了,还有要事呢。衙门里来了几个认尸的,大人叫你一起去看看。”赵丘道明来意。
认尸的?程青诧异,消息传的这么快么?
“行,那你在这坐一会儿,我换了衣裳随你去。”
一路上,程青搞清楚了衙门里的情况。
原来,死者在金华河里飘着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看见了,当时以为是看错了,就没报官,只是私下里传了一阵。恰逢昨日樊楼里有几个吃酒的行商,出去后将发现尸首的事情一说,有些家里失踪了人口的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都是古羊县的人?”
“有三家是的,还有两家不是,他们是来这行商的贩子。”
“贩子?”这里人牙子也叫贩子,因为人牙子叫起来不好听,他们就自称贩子。
“说是跑了一个男孩,过来找找。”
程青不懂,人都死了,找回去干嘛?“他们还给敛尸么?”
赵丘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口气也有些讽刺,“金华河下游有个县,那里经常有人家找配阴婚的小孩。”
这下,程青也觉得有些不适了。
说话间,县衙到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县衙院子里一阵阵的争执声。
“大人,让我们看看孩子吧,家里老母哭得眼睛都瞎了,就等着这个儿子……”
“小女丢了十几年,老夫日也想夜也想……”
“大人,先让我们看吧,那边急着呢!”
走进来,就看见一群人围着谢芳衡,又是哭又是闹,远处大堂边站了个蓄着羊角胡的中年人,冷冷地望着这边。
“那是谁?”程青眼神往那边撇了撇。
“是本县的县丞孙成吉,那可不是个好惹的,没事别往他跟前晃悠。”赵丘眼神飞快地从那边滑过,侧首小声说了一句。
程青乖巧地点点头。
“大人。”程青上前打招呼。
“程仵作,你来的正好。”谢芳衡拨开人群,走到程青身边。
“仵作”二字一出,人群间一下子多出了一个真空带,每个人微妙中带着嫌弃地看向程青。
程青:……
啧,怎么还搞职业歧视呢?一会儿还不得靠我们这些仵作给你们认尸!
最过分的是,其中一个人居然上下打量了一圈,勉强笑着点点头。
“许仵作呢?他没来么?”从进门到现在也没有他的身影,这不是他的活么?
谢芳衡脸上流露出无奈,“他郁结于心,告假了。”
郁结于心…程青嘴角抽搐了一下,昨天对他打击那么大?
这时,一位妇人走上前,期期盼盼地望着程青,“姑娘,你就让我看看那个尸首,我家男人走了两年了,一日找不到,家里就一日不得安宁啊!”
妇人开了个头,其他人见程青不过是一个面软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忌讳了,纷纷靠过来,
“就是啊,让我们看看,好歹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顿叫喊,程青也傻了,她都是和死人打交道比较多,和家属们交涉是警察的事啊!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没办法,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勉强冷静下来,一个个无言地看着程青。
“我知道你们都想找回自己的家人,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尸首只有一个,不能乱认不是。”
程青回到大堂,取了纸笔,“这样,你们把你们家人的身高、年龄、性别,何时走失,在哪走失的,都写下来,我再将死者的情况与你们一一比对。”
“你们一家一张纸,彼此写好,不要交头接耳。”说着,将纸笔发给众人。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找了个地,背过身开始写。
“姑娘,老汉我不识字,是不是……”其中一个满身补丁的老汉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满是皴裂的手里捧着洁白的纸张,眼里带着不安与胆怯。
程青心里一酸,伸手接过老汉手里的纸,走到大堂里,“老伯,您来说,我来记。”
老汉躬着身子跨过大堂门槛,走到案前,抹了把脸,“老汉家的孙子名叫小石头,高不到五尺,走丢前刚刚过了十六岁。去岁八月十三下午,他去金华河向家村段的河里挖莲藕,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了!”
老汉说着,泪如雨下。
程青放下笔,心里沉甸甸的,“老伯,你孙子吉人自有天相,也许只是迷了路,等他想起来就会回来的。”
“大人,这…”老汉一愣,
“老伯,那河里打捞上来的尸首不是你家的小石头。”程青笑着说。
死者的年龄与身高都和老汉说的对不上,不会是小石头。
“那我家小石头他能去哪呢?”老汉笑了一下,又开始发愁。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程青安慰,将纸收了起来,“老伯,您要是忙就先回去吧,要是还想听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老汉犹豫片刻,走到角落里,默默发起了呆。
其余一众人早就写好了,眼睛巴巴地望着程青。
“都写好了?那都给我吧。”程青拿到写着各人信息的纸,也不看,放在各人脚边,找了几个小石子压住。
“昨日樊楼门前的金华河里打捞出一具男尸,身高有五尺三寸,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死亡时间在半个月左右。赵大哥,麻烦你看看,有不符这几条的,就先排除出去。”程青看向赵丘。
赵丘走过去一一查验,四张之中抽走了三张,他看向那三户:“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几人对视一眼,“大人,要不再看看?”
“看什么看!仵作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留在这是想寻衅么?”赵丘呵斥。
赵丘往前一站,挡住众人看向程青的视线,抽出刀,“恩?”
众人见他不好惹,又看向谢芳衡,“大人,我们就是,就是担心走丢了的家人。”
“对对。”
程青走到领头那人身边,扫了一眼他家的信息,“你家的是个女孩?”
“怎么了?”那男子梗着脖子瞥了一眼程青。
“没什么。”程青笑笑,走到剩下那户人家面前,“你家走失了男子?”
妇人眼里含着泪,点点头,“柱子半个月前去石鼓县收账,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出门穿的是什么衣服?”
“里面穿的是白色的衫子,外面套了件绿色的半袖,底下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哦对了,他那袖口上还有我绣的黄色的元宝。大人,可能对的上?”
妇人期盼地问,即希望能找到自家的男人,又希望不是他。
“不是他。”那尸体上穿的是灰蓝色麻布上衣,袖口上也没有花纹。
妇人松了一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
“诸位,现在都清楚了,这打捞上的并不是你们的家人,大家都散了吧。”
“大人,让我们再看一眼吧!”
“对,再看一眼吧!”
程青搬了个凳子,施施然地坐下,笑容亲切:“想看是吧?好!”
众人一愣,一下子不知道程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远处的孙县丞也站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盯着这边。
程青目光扫过众人,“只是那尸首已经停放在别处了,这样吧,我给你们说说也一样。”
程青抖了抖裙摆,叹道:“唉,那男人死得惨哦,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失足落了水,这大冷天的,还在水里泡了半个月,那真是捞上来连亲妈都认不出来。那眼睛,凸出来跟鸭蛋一样大!”
“那舌头,肿的老大,嘴里都塞不下!”
“那肚子里更是像塞了个球进去,一碰还晃晃荡荡的。”
“最可怜的是,这人啊,在水里泡久了,浑身发黑,那身上的皮就像是身上的衣服一样,皱皱巴巴的,一不小心就脱了下来,那手感,滑不溜秋的,一模一手的尸蜡,咦~”
“哦,你们不在现场不知道那个味道,就我们县的小许仵作知道吧,他看了那可怜人都闻不了那个味,就和热天里放久了的肉,闻起来就……”
“大人,我们不看了,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事!”
“对,不看了,我先回去!”
一通话下来,众人听得脸都绿了,再听下去怕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纷纷转身离去。
哼!
程青站起身,脸上带着笑意,一转身,眼睛亮晶晶地,“大人,怎么样?”
谢芳衡不禁笑出声,难为她想出这个法子把人都吓走了。
“他们的问题都解决了,你的问题呢?”
程青脸一下垮下来,“大人,你也太会煞风景了。”
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目前已经可以确定死者的死因就是溺水了,下一步就是要确定溺水的地点,来推算死者的活动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