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结束后,文砚终于能放心地倒下。
莫愁人出手为陈天恩挡住了一半剑招,知道他还不急于立刻治疗,反身先去瞧了文砚的情况。
后者虽未晕过去,但也相差不远了。
真气耗尽、多处大面积火伤……莫愁人总之先以治疗法术降低烧伤造成的疼痛,再给他喂了几颗丹药。
两颗快速起效,三颗用于慢慢调理,共五味药丸入肚。
这还不够,莫愁人又掐了一次法诀,好歹让文砚表面上的伤势尽数消退,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多谢前辈。”
情况有所好转的文砚不欲休息,马上以剑支撑身体站立起来,对莫愁人道谢后便往外走去。
“文公子准备去哪?依你目前的伤势,还是坐下调息再休养几日为妙。”
“……去找师尊。”
听到这四个字,灰发男修未再开口,转身去治疗另一位伤员。
陈天恩的伤势如何,文砚已经无心去关注,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
火系法术的伤口尽在手臂与后背,双腿倒完好无损,让他在回到沈静姝洞府时少受了很多苦,也比预想中快上许多。
沈静姝的洞府是一片繁花盛开高山流水的桃花源,像极了人们想象中避世之所。
平心而论,文砚很喜欢此处山明水秀的风景,因为他之前的人生中不曾见过类似景色……然而他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并不如这些风光一般美好。
当日被沈静姝带至此处,她开口询问的第一件事是名字。
第二件事,便是他的过往身世。
文砚的出身没什么可细聊的。
双亲皆是陈府的仆人,他作为家生子,自然也要为陈府忙碌。只是因母亲在生产时过世,而她生前又颇得老夫人欢心,这份恩德惠及子孙,文砚就被安排去当了小少爷的贴身侍从,连书房也可进出。
——这意味着他能和陈天恩一同学字。
日后若老夫人或小少爷愿意,文砚就可以被允许去考取功名换得良籍。
然而这种机会的前提是在名义上隐瞒文砚与其父亲的血脉关系,使其成为一名被陈府养在家中的孤儿。
文砚自己并不想要这种机会,奈何父亲替他一口应下,好像根本不在乎和儿子的关系似的。
他心中烦闷,却知道父亲并非不在意自己。
正因为太过在意他的前程,才生怕他错过这脱离奴仆身份的唯一机会。
在失去从前的名字,正式被更名为‘文砚’之时,父亲从母亲遗物中取出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帮他系在腰间,又以衣服的下摆遮住,不让别人看见。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当父亲背过神对他说出这句话时,小少年总是沉默而不讨喜的面容中露出一丝惊讶。
他从来不知道父亲也明白如此高深的话语,那些老爷少爷与宾客口中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竟让一介花匠也学去了一句。
当时文砚并不清楚此话真意,询问父亲,对方却要他自己去了解。
小少年并未将此事认真地放在心中,在他看来知不知晓真正含义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块代表了母亲与父亲的玉佩。
文砚日日都佩戴,极为小心地不让别人发现,也极为注意摆放位置,免得不当心之下遗失。
要说玉佩本身有何特殊之处,那必然是没有的。
他猜测它应该是母亲当值时被老夫人赏赐的物件,母亲自己用不上,便一直留到现在。
后来,陈小少爷有回在舞剑中不慎将腰间玉佩甩了出去,他连忙拾起,帮小少爷重新系上时,陈家老爷在上座说了句与父亲所言一模一样的话……‘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也是在那日宴会结束后,文砚心想机会难得,主动询问陈天恩,老爷在席上说的那句话是何意。
小少爷从小读书,自然懂得其中意思。
“怎么连你也要考教我,领了谁的命令?”
陈天恩十分不耐,好在依旧给出了解释,并直言以后别说这些扫兴的事。文砚是他的贴身小厮,只要一门心思听他指示就行了,不用管别的。
……文砚连声应下。
父亲对他寄予了许多期望,但文砚并不认为自己能达成。
他生性沉默少言,不如母亲那般懂得看大人们的眼色行事,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令自己更招人喜爱。父亲说这是君子的品格,文砚却觉得这只是因为自己更像父亲,并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
自己这一辈子,跟在小少爷后面听命行事就好,别的东西他没资格也没能力肖想。
“你……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啊啊啊!”
外表年龄只在二八的沈静姝给气得从秋千上跳下来直跺脚,讲述完身世后待命的文砚注意到地面都仿佛在微微震动,少女模样的修士所站的土地似乎往下陷了一点。
文砚当然不会把来龙去脉全部说出来,他不过简单地将陈天恩与自己的关系描述一遍,并直言自己对修仙一事并无兴趣而已。
沈静姝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气势汹汹地警告文砚。
“我告诉你,既然当了我的徒弟,那就要一切以我的命令为先。从今天……不对,从现在起,给老娘把什劳子陈天恩从脑袋里挖掉!”
“沈前辈,小少爷是奴、……是我的主家,恕难从命。”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砚对陈天恩的习惯性听从成为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并非说改就能改掉。
更何况,他也并不觉得有任何更改的需要。
“陈府覆灭后,只余我与小少爷幸存。如今正是少爷需要帮助之时,我自当尽力助其修行。”
不说还好,他一说,刚努力平心静气的沈静姝又是噌地一股子火气就冒上来了。
好好的可爱面庞摆出一副横眉怒目的表情,神色本身虽不能让人感到多有威慑力,金丹修士情绪不稳时漏出的威压却能代行职责。
文砚区区一个凡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威势。
他立刻被这股沉重的气场压得趴伏在地直不起身子,只觉胸腔被重物挤压,两耳响起一声高昂尖利的哨音流出两行血,脑袋一阵眩晕。
“……啧,凡人真是麻烦。”
沈静姝飞快地收回金丹修士的威压,手中弹出一颗丹药飞进文砚口中。
她自知做错了事,不小心将脆弱的弟子直接送去鬼门关走了一圈。但说到底,这件事得怪文砚自己不争气。
将这便宜弟子治好以后,沈静姝二话不说直接让他开始引气入体并教授静心诀。
她不吝啬教他功法与术式,可也把规矩摆在前头。
“那陈天恩是吴情的弟子,我不好出手解决。在你彻底忘记主仆身份以前——半步也别想出我的洞府!”
“……是。”
文砚对沈静姝的决定俯首帖耳,分明顺从了她的决定,却只让后者看得更来气。
他能在父亲满怀期盼的视线中碌碌无为十五年,自然轻易不会为外物所动,沈静姝的处置不痛不痒,没对他造成多大影响。
待在桃花纷飞的幽居外练功自有陶冶情操的效用,文砚埋头练习着交付下来的法术,并未觉得急迫或焦躁,只是沉默地完成身为徒弟应该完成的任务。
在知晓文砚曾多次见过陈天恩在宴会上舞剑以后,沈静姝从自己的储物袋里随手挑了柄宽剑和一本剑诀丢给他。
“从今天起旁的不用练了,只学剑术。待小成之后,给我出去和陈天恩比斗——只许胜,不许败!”
文砚大致猜得出沈静姝的想法。
他自觉没有任何理由与少爷对上,可迫于一直以来的作风,依然沉默着应下。
反正切磋也是成长的一环,以前还在陈府时,文砚亦经常作为不知变通的陪读衬托出少爷的聪慧。
到了修仙界,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去衬托陈天恩,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心理负担。
文砚丝毫未曾考虑过获胜的可能性。
一来身为随从,他应当关注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输赢,而是怎样突显出少爷的优点。
二来,他和少爷之间本来也存在着出身、天赋、见识……等等全方位的差距,他实在不觉得陈天恩会输给自己。
此间种种想法并未诉之于口,然而沈静姝哪里能瞧不出?
这些盯弟子练功的日子,她的胸口可时时都憋着一团发不出的火呢。
沈静姝长得年幼,实际上也确实是前任合欢宗的幸存者中最年幼的。
她对心性的控制不好,不太会隐藏压抑自己的情绪。在和文砚过招时,就常常因压制不住翻腾的怒气而下手过重,将弟子一剑击飞至数丈以外。
断了肋骨两根,喷出一口鲜血,狼狈得很。
自然,事后的丹药和治疗没短缺过,亦未造成会留下病根的重伤。
旁人觉得沈静姝重情义,不会对文砚做什么。
而事实是他们这对师徒每日重复着弟子被师尊打得呕血,然后再被灵丹妙药治好,次日接着被打成重伤的过程。
文砚常常被打到动弹不得——毕竟金丹与练气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他引气入体成功,只不过是从一个易碎的瓶子变成了一个稍微没那么易碎的瓶子而已。
本质上区别不大,还得沈静姝帮忙把人拖到屋檐下躺着养伤。
素手一抬,一块玉佩嗖的从草丛中穿出落到沈静姝手上。
她洞府里不可能出现凡间物件,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便宜徒弟落下的。红绳断裂处有摩擦痕迹,显然是在一次又一次被击飞以后,终于不堪重负掉了下来。
等弟子清醒,沈静姝坐在旁边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玉佩。
“这是你的?”
文砚下意识伸手探向侧腰,果然摸了个空。他握住拳头,面容竟罕见地紧绷起来。
“……是。”少年本就低着的头颅更垂下几分,“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多谢您帮忙保管。”
本来没打算贪污弟子的劣质玉佩,可见到文砚稍有些奇怪的态度,沈静姝反手接住被抛至半空的玉佩,连长长的红绳也一并尽数被握在手心。
“这么宝贝?”她轻巧地从高高的秋千上跳下,“那我可不得不问了,这玉佩是什么来历?父母遗物,还是定情信物?”
“……是遗物。”他低声答道。
沈静姝绕着他走了一圈,从多方位审视弟子的神情,又问:“如果玉佩和你那小少爷之间只能选一个,你要怎么选?”
文砚未能作答。
——非常好。
女修极其满意地在文砚跟前站定,当着他的面,缓缓地把这条毫无可取之处的普通玉佩收进储物袋。他想上前争夺,然而沈静姝已提前给弟子下了禁制,让其动弹不得。
退一百步说,就算文砚能够动作,甚至沈静姝拿着玉佩凑到离他仅有一厘远的地方晃悠,才刚刚练气初期的小修士也绝无从金丹修士手中抢食的可能。
文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剩的宝物于空中消失,落入他人之手。
一如那些时候,他也只得目睹父亲因办事不力被罚,辛苦忙碌三个晚上,还要被扣去大半年的工钱。
没有人提醒过府里小小花匠宴会中第一次来的小宾客对花粉过敏,这罪责不能怪到其父母头上,也不能怪到老爷头上,就自然而然地只能由亲手花圃打理得别具一格的花匠来承担。
他们这些人总是这样,因主家而起,因主家而落。
有无能力、家族是否兴盛其实都并不重要,关键仅在于掌握他们命运的老爷心情如何。
所以文砚从未想过逃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让本就艰辛的生活愈发痛苦。
“若能赢陈天恩,我便将这玉佩还你。”
沈静姝反手插着腰,高高在上地吩咐道:“既然你没有听从我的指示甩了前主子向上爬的意思,就别怪我用一些特殊的手段激你。倘若它真像你所说的那般重要,便努力起来吧……少爷的小跟班。”
早已麻木的心间涌起一股恨意。
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父亲要对自己投入那般期盼,为何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仍旧孤注一掷——世间无人天生便自愿为奴为婢。
为他人而生、为他人而死,何时才能真正由自己决定一件事?
到了如今,连反抗都成了被安排好的路,是被强加的意志。
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