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跟从师尊修炼的第一天内发生的诸多事情与对话,都被冯秋水一笔带过。
这些内容不太适合与两人讲,对已然引气入体的她们而言也并没有太多用场。她正式讲述的内容,乃是第二天起的经过。
一打照面,施行露也不问她休息得好不好——毕竟这种事看面色就能瞧出来。凡人的身体脆弱,任何不适都会忠实地反应到脸上。
一开口,便是一个听着极为重要的问题。
“你想先修炼,还是先‘闲聊’几句?”
“师尊所言的闲聊,具体是指……如昨日那般的谈话么?”冯秋水到底有涵养,未将‘无用’二字直白地说出来。
然而她虽未言明,眼神却将这一层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家常?倒也能算家常,不过不是你的家常,而是这修真界的‘家常’。”施行露笑吟吟说,“不听,也能顺利修行。听了,并不一定对你的修行有益,甚至可能只是纯粹的浪费时间与口舌。”
假如果真毫无益处,师尊连提都不会提。
而且她从不渡州而来,对修真界的事知之甚少,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些也好。
冯秋水如此想着,便道:“那就先聊一聊‘家常’,左右时间并不急迫,浪费一些也无事,劳烦师尊陪弟子聊天。”
“无妨,本就是我提出的,怎能算劳烦。况且宗门里其他长老都忙着教导弟子,我一人没有交谈对象也颇觉无趣。”施行露坐在宽椅上的姿态并不端正,但轻松写意间依然透着浓浓的韵味,令小弟子不自觉地将视线集中过去。
女修脸颊倚着支在扶手上的右手手背,半垂眼帘,状若思索。
“让我想想……你正值引气入体前夕,就从‘魔气’开始说起罢。秋水,你所借阅的闲书里可有记载大宗门内的弟子们是如何引起入体的?”
施行露竟知晓冯秋水借阅书籍一事。
看来即便几位长老在拜师会前未有露面,但对于自己地盘上发生的事都了若指掌——至少这位施长老是这般。
“并未。”秋水答,“那册书记载的多为山川海河与飞禽走兽,没有提及具体如何修炼。”
“嗯,也是。”女修丝毫不意外,继续说起她想告诉弟子的事,“现在这时候,你的四位同门大约都已与各自师尊尝试引起入体了。其中进度快的,说不定已经由师尊带领走完了一个外周天……自然,你不必着急,凡事欲速则不达。我与你提这件事,是因为若我猜得不错,吴情与沈静姝的教学方式,应该与卓姐姐、宴前辈大为不同。”
这倒是奇怪,冯秋水闻言自行推敲一番,道出她的猜测。
“卓前辈与宴长老师出同门,吴、沈两位长老却并非如此。因此缘故,教学方式才略有不同?”
施行露轻笑:“不算错,但也未说中重点。他们两位的师尊乃是颇有机缘的散修,而吴情、沈静姝么,她们俩其实是大宗门里出来的弟子。吴情算是被师门放弃,而沈静姝则是自己不愿回去。”
这条信息一出,再加上施行露先前的提问,冯秋水一下便明白关节在何处了。
“师尊的意思是,散人修士与大宗门引气入体的法子不同。”
“没错。”
女修颔首,随即又问出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可知刀鱼为何物?”
宁凉城非沿海城镇,不大吃鱼类海鲜,冯秋水摇头,表示并未听过这等生物。
施行露要的就是她不知道,弯着眉眼循循善诱。
“现在,根据这个名字去想象,然后告诉我你想象中的刀鱼是什么模样。”
冯秋水未曾想到,她在修行之路上碰见的第一个考验居然这般古怪。
师尊布置的小任务,即便摸不着头脑,小姑娘也竭力去完成,尝试着去拆解。
“刀鱼……首先,它是鱼,所以大致应当有寻常鱼类的构造。其次,它以刀为名,十有八九是外形神似刀具,较寻常鱼类更窄,背鳍或如刀锋般锐利,可伤人。”
粗粗描述两句,小千金再也无法从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读出更多内容,就惭愧地告诉师尊自己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这便是引气入体的第一步,你可懂了?”
“什么?”
小姑娘被师尊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一愣,有些跟不上她极度跳跃的思维。
“引气入体的第一步,感应魔气。可凡人根本看不到魔气,如何感应?所以需要先对‘魔气为何物’有个认知。”
女修缓缓解释:“魔气灵气本是无形之物,但它们很特别,若你能以自己的方式将其定义,便能感应到它们。此定义将会影响你见到的魔气,因此它在不同人眼中是不同的样貌。”
“魔气竟是这般……随心所欲的东西?”
“是的。就像没去过渔村,便不可能知道刀鱼为何物。一生困于陆地的人,要怎么在脑海里建立起‘刀鱼’的形象?无非从名字推测,或者依靠他人转述。”施行露随手一抬,以真气显形出一条长如丝带的怪鱼样貌,“这便是真正的刀鱼。”
冯秋水一惊,因为这和她想象中的刀鱼相去甚远。
“魔气自然不似刀鱼一般有准确的形状,可只要我事先告诉你魔气应是何种物质,你感应时自然而然会顺着我所描述的外形靠拢——这便是大宗门所做之事。他们可没一对一教学的闲功夫,会在弟子们引气入体前统一告知魔气的形态。当然,这种形态一般是最常见也最易于掌控的。虽说有些宗门会根据自家的心法调整内容,但做的事基本相同。”
讲到这份上,冯秋水也大致推测出了散修的教导方式。施行露恰好在此时停下,她便接着说:“散修则奉行让弟子自行想象魔气形态的准则,是么?”
施行露显出孺子可教的神情,并让冯秋水自行选择想以哪种方式修炼。
“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于不擅长想象无形之物的弟子而言,宗门的做法能有效降低门槛,令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在短期内顺利感应到魔气。而散修做法虽令修士所定义的魔气更具自身特色,但……‘特色’这种东西,未必是优点。”
其中道理很简单。
适合普罗大众的一定平稳,而特立独行的人里则天才与蠢材对半开,谁也说不准自己最后会是哪半边。
冯秋水沉吟半晌,她灵根资质平平,悟性也算不得顶级,劳烦师尊帮忙加深对魔气的印象,度过修炼的难关速速成为修士才最好——但为何要这般做呢?
时间并不急迫,她也从未想过要以最快速度攀上道途的最顶端。
反正两种方法都能引气入体正常修炼,师尊虽教她要懂得在合适的时候算计,可秋水觉得现下并非‘合适的时机’。
心中有决定后,冯秋水正了脸色说:“师尊,我想自己先试一试。”
施行露果真未因此责备她不懂取舍,笑着应下后,将引气入体时大概会遇到的种种情况与流程先与弟子说了一遍。
大约到了下午,女修才领着弟子坐到榻上正式开始,比旁人慢上些许。
“于魔气毫无概念之人,最后大致都会将其化形成心中执念最深之事。打个不必往心里去的比方,若陈天恩接受散修式的教导,他的魔气显形极有可能与其对邪修的仇恨有关。”
助冯秋水闭目感应魔气时,施行露仍在从旁指点。她一步步地加深弟子对于魔气的印象,却始终不提一字魔气可能有的形状,以免冯秋水受到影响。
“你与他经历类似,过去又生活和美,兜兜转转到最后,估计也还是会与那邪修引起的巨变有些关联……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你略作参考即可,不必全盘接受。毕竟执念最深之事、根深蒂固之念、极端熟悉之物,这三者更易于定形。魔气不是砧板上的鱼,要框住它,得耗费不少心神。”
置身于黑夜之中的冯秋水面对着仿佛能吞噬万物的黑暗,耳畔倾听着师尊教诲。
暗自认可其猜测的同时,小千金心中却又生出些许不情愿……
活至今日不过区区十四载,若谈起叫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之事,自然要数灭门惨案。
清澈的池水、干净的路面全都被染成一片血红。
常与姐妹亲人饭后消食的鸟语花香之所,只余遍地牙牙嘶鸣的鸦群。
“哑——哑——”
冯秋水好似真的听见了它们的叫声。
漆黑夜幕里亮起无数双昏黄中嵌进黑瞳仁的眼珠,扑棱棱的拍打翅膀声前仆后继地响起,秋水见不到它们踪迹,却能从这不绝于耳的响动中判断出乌鸦正成群结队地在低空盘旋。
种种令人焦躁的动静之中,传来施行露慢条斯理的声音:“这便是魔气,秋水。抓住它,让它化为你修炼的根本。”
从沉入黑夜到成功感应到魔气的如今,冯秋水拢共没花多少时间,若此刻睁开眼便能发觉外界太阳还未下山,甚至离黄昏都尚有距离。
她捕住一只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乌鸦,剪其双翅握于手中。
黑鸦昏黄的眼眶与漆黑的鸟喙在她的注视下慢慢渗透出不正常的暗红,犹如饮了血般诡异。
“怎的不继续?丹田位置方才已告诉过你,将魔气纳入体内的过程并不困难。”见弟子对着魔气化形迟迟未动,女修又出声提醒,“以凡人之身感应魔气可不是全无消耗,再僵持下去,待会儿你可没法一次性走完外周天。”
像是被怪异的乌鸦迷住了心神般的冯秋水未有回应,只死死地注视手中之物。
沉默半晌后问道:“师尊,引气入体的修士中,可有更改了魔气显形的前例。”
施行露没有立即回答,冯秋水等待了片刻,才听到指示。
“睁眼。”
女修靠在榻边,看着那关键时刻退缩的小弟子极快地回到现界。
那句问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也就是说……她有更换魔气显形的意思。
不提它的难度,首先有关这桩事的传闻就极少,即便真有人更改,一般也不会到处去说,所以施行露对此所知也不多。
况且更换魔气显形就等于改变固定认知,需从内心深处指鹿为马,其难度可想而知。
退一步讲,若大家都有此能力,散修的引气入体方式就不会被认为有利有弊了。反正显出不适合自己的形后能随意更换,人人都可通过不断尝试找到最为契合的一种——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不过么,施行露并不介意自己的弟子异想天开一些。
冯秋水具备多次尝试的资本,虽说失败了大约会让魔气显形变成四不像,但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把其间难易与后果尽数告诉胆大妄为的弟子,施行露为她挽起鬓边碎发。
“与师尊说说,为何要更改?”
冯秋水垂下眼眸,只道:“弟子不愿魔气成那等形状。见到它,心中就倍感憎恶,恐难以静心修行。”
看到那些食尸鸦群,她便会想到荒凉破败,满是血腥与腐臭味的宅邸。
在家中住了整整十四载,最后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却是这等废墟般的终末……冯秋水不愿,她不要今后的人生都被那邪修玩弄于股掌之间,每每运功修炼时要再经受一次父母亲眷尽化为血水的绝望。
“你要知晓,敢在引气入体之时就更改显形的修士万中无一。若有闪失,说不得感应魔气的能力会出问题,从此断绝登仙之途。”女修贴在小弟子耳边,将话说得极重,“即便如此,你也决意要改?”
“……是,请师尊助我。”
她说得十分决绝,潋滟水眸中透出坚如磐石般的意志。
若这魔气只能以食她亲人尸体的乌鸦为形,冯秋水宁愿留在合欢宗当一辈子凡人杂役。
“好。既你心意已决,作为师尊,自然要助弟子一臂之力。”施行露直起身子,“秋水,看着我的眼睛。”
冯秋水依言望过去,那双比旁人天然多几分缱绻柔情的黑眼珠宛如一池春水,倒映出她的身影。
“你会如愿以偿,我的乖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