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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其罪四十九 · 愚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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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天色发沉,昏晦的乌云压在太阳前头,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董叔等在忠义侯府门口,汗水早就浸透了他的衣服,可他却连扇子也不知道打,极似回到了从前等待裴钧父亲出征回家的时候,在门前来回地踱着步,不住朝长街里张望。

忽然,一架疾行的马车哒哒地赶来,董叔眼中一亮,连忙走下石阶去迎。

马车停了,闫玉亮第一个打帘出来,第二个是姜越。二人利落地下了车,脸色却比老天还阴,一边一个提起了车里一团血染的白布,眼看就要往车外搬。

方明珏赶紧让他们等等,先跨过那白布从车里挤了下来,也不管嘴皮子还青着,颤了声就叫董叔道:“叔叔,搭把手。裴钧回来了。”

这情状,叫董叔看着那白布上的红血,好似石雕一般凝在了原地,下巴都抖起来:“我……我家大人没了?”

那三人这才觉出不对,还是闫玉亮忙说:“还在,还在呢。叔叔别怕,咱们赶紧抬进去再说。”

两句话功夫,董叔老命差点交代在这儿,听他这么说才松下口气,连忙朝家里招呼人出来。

几个家丁小心翼翼,尽可能高地把那团裹着裴钧的白布提起来,趋着碎步向院子里抬。

梅林玉听见动静,与裴妍一前一后出来,一见这血染白布的架势,一双凤眼都瞪圆了,赶忙让开身子吩咐:“送东院儿去!大夫请来了,已在哥哥房里候着。诸位没穿防疫衣裳的,可千万别往西院儿过。六斤,愣着做什么,你打热水去啊!”

裹着裴钧的白布并不厚,也早已染红了大片,这一从裴妍的身侧过去,那血水还打她脚边嗒嗒落下来几滴。

裴妍心惊胆战地拧住了前襟的衣裳,眼前一阵阵发黑,扶着墙跟在方明珏身旁,一边疾走,一边流下泪来:“他不是去上朝吗,闻悦?他治的是礼部,又不是上战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便因是礼部,才这样的。”方明珏顿顿答出一句。一旁闫玉亮不敢直视裴妍的眼睛,姜越就更是面色如冰。

前有姜煊还在发痘,后有裴钧遭了杖刑,裴妍愁得眼眶都凹下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梅林玉又惊又怕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再倒了叫这一门上下都病下,这时只得偏身挡在她与那血布之间,一边掏绢子给她擦泪,一边叠声地劝:“别看了,姐姐,别看……”

几人快步跟随着家丁的队伍到了裴钧居住的东院,眼见梅林玉请来的还是上回给裴钧拔箭的大夫,正稍稍心安了些,可大夫往血布里一瞧,却是眉头都竖起来:“这才拔了箭,还没养上一阵子呢,怎么又给人打了?”

几人顿时噤若寒蝉。垂着头要跟进屋里,又听那大夫忧心地嘀咕一句:“早知道做官这么要命,就不叫我儿子读书了……”

这话一说,裴妍的眼泪是真决了堤。梅林玉眼见大夫执起剪子,是要给裴钧剪开后背的衣裳,当即把裴妍往屋外带。闫玉亮请姜越也去外间等。见姜越只摇了摇头,方明珏便拉着闫玉亮往外拽:“你怎么就没点儿眼力见呢……”

众人带上门出去等在廊子上,大夫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剪开裴钧补褂的后襟。榻中传来裴钧忍痛的气呻,声音迷迷糊糊的,姜越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却只觉他手心滚烫。

“裴钧?”他声音极轻地唤他,有些发抖,“裴钧……”

“身上这么烫,定是发烧了。”大夫皱眉说了一句,手里刚剪开衣裳,吃了一惊,“好家伙,大人是知道自己要被打?这大热天的,怎还穿了身棉褂在里头……”

姜越一愣,见大夫整个地剪开了裴钧被血水染得发黑的补褂后襟,居然真的露出了当中一层不算厚的棉褂来。可就连这一层多穿的棉褂,也已被廷杖的粗棍打裂了几条长缝,那爆开的布料和棉花间渗满了血,大夫稍稍一扯,裴钧的喘息便从枕被间溢出来,滚烫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抓住姜越的手背。

姜越能轻易察觉那手指的颤抖,心尖痛得就像被捅了一刀。

他恍惚听见裴钧说出几个字,便坐在床沿低下头,又听裴钧低哑地喃喃:“师兄别……别说……”

姜越不知道他是陷入了怎样的梦魇,抬手嘘声抚在他头顶,更朝床榻里坐了一些,将他的头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在他耳边道:“没事了,裴钧,我在。没事了……”

仿佛是听到他的声音,裴钧迷蒙的低语消沉下去,可握住他的手指并没有撒开,烫得就像一团热炭一样,显然是已烧得厉害。

大夫这时又剪开那棉褂和里衣,小心地剥离下来,眼看裴钧背上横竖交叠了三道血口,周遭又全都紫红开来,直是为难地叹气:“前不久那心口的箭伤还没好利索呢,今日又被大粗棍子打成了这样……外伤还好说,包在草民身上,怕也就是留点儿疤。只是这脾脏有裂,肠胃受损,内伤怕是比外伤重多了,未免往后落下病根子,恐怕还要长久调养。这草民就不擅医治了,过了今日,诸位贵人还得寻寻别的大夫。”

姜越点点头,染血的双手抚着裴钧的鬓角,声线不稳地问大夫:“他怎么在发抖?”

这时六斤跟着董叔把热水打了来,大夫撸起袖子用襻博捆了,一面绞帕子一面答他:“小孩子被打了巴掌,还会怕得做噩梦发高烧,裴大人被这样重的杖棍打了这么好些,就算心里知道不怕,身子又岂能不怕?如此重的内伤出血,脏器都受损,就算是发烧迷糊着,人身也知道痛的,如何不发抖啊?”

董叔给裴钧擦了脸,漱了口,趁站得近了,劝姜越说:“王爷,这伤势有大夫医治,要不您还是——”

“不妨事。”姜越摇摇头,沉着眉头想了想,“烦请您差人去我府上一趟,请一位赵先生来,我有事交代他。”

董叔不敢耽误,径直叫身旁的六斤去了。

大夫很快调好伤药,为裴钧处理伤口敷上了药泥,走去外间为他开些内服退热的汤剂。

董叔见姜越仍旧动也不动地守着裴钧,不由想起上回裴钧中箭的情景,老目微微发红,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裴钧的枕头下指了指,壮起胆子道:

“王爷,我家大人……枕头下有个香囊,每晚上都捏着睡的,不知王爷……知不知道?”

姜越的忧思被他这话岔开,下意识垂手往裴钧枕下去摸索,摸到了一个软物,牵着穗子扯出来一看,居然是他春闱后去张家路上给裴钧的那枚麒麟香囊。

香囊的气味已大半消散,可当时裴钧拿着这香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姜越眼神微颤,喉头有些发堵,握着裴钧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低头看着那香囊,说不出话来。

董叔见他这样,为难地想了想,叹口气说:“昨晚上您走了之后,大人在屋里是翻箱倒柜啊,就找那件棉褂。我说他疯了,他也不言语,今早把那棉褂裹在补褂里头,要穿去上朝,倔得跟头驴似的……还让我把免死金令给寻出来,我就知道今日怕是险了。我求他别出门儿吧,他也不听,只说晚点儿就回来,早饭也不吃就要走,还嘱咐了我一件事儿。”

姜越抬眼,听他说:“大人让我给他包个荷叶饼带着。他说晋王爷忙了一宿,怕是不会记着吃东西。他要给您带去。”

姜越这才想起来,放下香囊,从怀里掏出裴钧上朝前塞给自己的油纸包。

可过了这么久,里头的东西经了暑气,早不能吃了。

姜越一时茫然,肩都落下。董叔却早料到似的,恭恭敬敬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油纸包来,低声说:“不妨事儿。外人总道我家大人周全,实则他一点儿也不周全。这么热的天,哪能这么带吃食啊。王爷要是想吃,回头我再另做……”

姜越心绞顿起,好一会儿才艰难出声:“他一开始就知道……今日会这样?”

董叔摇了摇头,老声叹道:“这就不知道了。朝堂上的事儿,家里做下人的不懂,我这忧心啊,大人也不顾。大人从来心细,总说做官是如履薄冰,有备无患,常常也有小心防备的时候……只是今日这样的防备,还是头一遭。他从来最恨这免死令了,总说这巴掌大的金令,竟断了他的将军梦,真是恨得要死……但今日却又找来捏在手里,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姜越低头看着裴钧紧闭的双眼,睫羽微微一颤:“他还说什么没有?”

董叔点点头,袖手立在他身边,老老实实地答:“大人说,王爷来了,要是生气不说话,就让我陪着王爷多说话。王爷若是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别让王爷一个人坐着。”

姜越一时气滞,抬头看向他。董叔被他看得一怯,退了半步,吞了吞口水。

片刻的沉默后,董叔又道:“王爷您……别瞧着大人他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实则他这嘴呀,最笨了。”

姜越依言垂眼,看向裴钧的嘴,见那嘴唇原是丰润丹朱的颜色,眼下却色泽尽失。

想到这人在明堂午门里激辩如流的样子,他有些倦然地闭起眼,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好一会儿才道:“老人家,他要是嘴笨,京城里还有会说话的人么?”

董叔压低声,叹道:“哎,对外人,他这嘴啊,是厉害。从小时候学监里骂到如今这朝堂上,连我都听说,那是太厉害了。可他对自己人呢……总是把什么都想到了,想得滴水不漏的,却什么都不会跟人讲。他把自己委屈得缩进了地缝里,也不会叫人瞧见一丁点儿苦。旁人总道他短年高升,是皇上的恩德,是宫里的赏……他们岂知,我家大人夹在人堆里日日忧心?他们岂知,我家大人夜夜达旦地看折报啊?那书房里头堆起来的折子,总有那么老高呢。等夜里看完,再一笔笔地写好回折,他的两只手就都染黑啦,我要给他擦好久,才能擦干净呢。那天一亮,这些个折子还得送去各地。地方的催,宫里的催,六部的催,内阁的催,京兆的催,一刻不得停。人人都在催他给句话,他们把咱家这门槛儿都要踏破,何人又知道我家大人心事重,连睡一个好觉的时候都不见能有呢?这么些年了,也就是您头一次送他回来的时候,我才在大人脸上见着丝喜气。这于他倒是极不易的……”

姜越抚着怀中人的发顶,听言有些恍惚:“他在外头倒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像累了的样子。”

董叔浊目酸涩,闪着泪笑了笑:“那便是熬着。大人说,做官就是比谁能熬,熬过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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